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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守仁 | 长白山赤子胡冬林走了
发布时间:2020-08-06 09:25:15

 

 
 

进入本文之前,请允许笔者先简介一下主人公感人的事绩。

胡冬林(1955-2017),长春人,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原始森林手记》《鹰屯乌拉田野札记》《狐狸的微笑》、长篇动物小说《野猪王》、儿童科幻长篇小说《巨虫公园》以及单篇散文《青羊消息》《拍溅》《金角鹿》等,是我国生态文学写作的领先作家。

从1995年起,胡冬林一直在长白山核心区生活,采访当地民风、民俗,深入林区记录野生动植物的习性、生态,蹲在草丛中识别、研究蘑菇、菌类,躲在树荫下倾听鸟类鸣叫,趴在地上辨认马鹿、野猪、狐狸的足迹,坐在河边倒木上细察水獭的生活习性。经过近20年的观察、研究,他已认识长白山180多种鸟类,100多种动物,200多种植物,80多种蘑菇、菌类。2007年10月20日,上山归途中发现山火,他奋力扑救,大火烧身,被迫退出后打电话给林业局防火办,看守火场直到山火扑灭才离开。2010年11月下旬,混入跟踪熊迹的盗猎者之中,寻找到了熊蹲仓的树洞,他急中生智,想出放烟的计策,向熊报信,救了它一命。有一次,他发现有5头熊被剖胆割掌后尸横草地。他怒不可遏,仔细拍下了照片,向有关单位报告,并配合公安方面破了案。当地偷猎者想谋害他,公安部门便派人保护他,并给他发了防护服、防护工具,还请他给当地干警、山货店、饭店业主做报告,宣讲保护山区资源和野生动植物的重要性。为此,他被评为“感动吉林十大人物”之一。

 

 

 

冬林,这一切不是就发生在昨天吗?我多么希望往日的相遇相识、倾心交谈、上山体验,能够再次重现。可如今想起你,我的眼睛就湿润,情不自禁暗自流泪。我已85岁,在60多年文学生涯中,认识的作家很多很多,但像你这样把全身心都献给东北大地,让生命和长白山融化在一起的人,一生只遇见你一个。我想你诗人父亲胡昭的在天之灵肯定因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我同时认为,吉林文学界的朋友为有你这样的自然之子的同行而深感荣耀。你多年生活在长白山的日子里,我是那么牵挂、惦记。而人有牵挂和惦记,也是一种幸福,但昨日的幸福,已经永远不再。

 

 

冬林,认识你,我要感谢多年好友张笑天先生。那年,身为吉林省作协主席的张笑天,带了一批拟评上首届吉林省文学奖的文学作品,进京请雷达、李敬泽、白烨,以及笔者再研究一下。我们审读后一致认为胡冬林的《青羊消息》为最佳。第二年全国第一届环境文学评奖终审会上,我发现竟没有《青羊消息》,便向主持评奖的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主任委员曲格平先生指出,这次评奖漏掉《青羊消息》是很大的遗憾。会上,同任环境文学奖评委的雷达、李敬泽同意我的看法。根据评奖规则,有三位终评委同时提议、推荐,便可列入评议对象。包括王蒙在内的全体终评委看了《青羊消息》,便一致同意该作品荣获首届环境文学奖。

事有凑巧,不久,《中国作家》杂志举办全国散文奖。评委包括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先生在内有19位之多。评奖会由刊物副主编杨匡满先生主持。会上我看了参评的篇目,对匡满说:“据我看来,胡冬林写水獭的《拍溅》,比这次列出的所有参评作品精彩得多。”匡满说:“既然你认为好,那请你把《拍溅》复印19份,让评委们审读。”我立即复印了19份,请全体评委审阅。结果一致称赞,全票通过,又获了奖。这事不知被谁告诉了胡冬林,导致他进京领奖时特地到我家拜访。这是我和冬林认识的开始。

之后冬林每次来京,必造访我家,并带给我他在山上采购的蘑菇、木耳、红景天等土产品。我们之间公事私事、闲闻轶事,无话不谈。到了吃饭时候,我和老伴便带他到附近的松竹园、张生记便餐。因为他患有糖尿病,饭前都要在肚子上打一针胰岛素。我们边吃边聊,融乐无比,亲如家人。交往多了,熟了,他邀请我到长白山玩几天。长白山我没有去过,也希望看一下中朝边境的天池,便欣然接受他的邀请。第二年夏秋之交,我买了火车票先到长春。次日由冬林陪着,乘火车到了白河镇,住在长白山生态植物园宿舍。先去参观了长白山博物馆,后几天钻入原始森林里,看野猪拱土的足迹,欣赏满山斑斓的红叶,认识了许多蘑菇,有猴头蘑、刺儿磨、伞蘑、榆黄蘑,还发现了许多菌类。走在林中小路上,冬林告诉我,过去长白山上动物很多,有东北虎、梅花鹿、豹子、熊、水獭、狐狸、狍子、马鹿、松鼠……现在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了。过去长白山人参很多,现在人参也很少了。我们边走边聊,忽然听到鸟鸣,它们就在附近枝头上跳跃歌唱。冬林轻声告诉我,那鸣声圆润的是棕扇苇莺,那叽叽叽唤友的是长尾山雀,那地巢中抱窝的是白鹡鸰。你看那只栖在松树上的鸟叫松鸦,它用细长的嘴把松塔里的松籽啄出来,吞在颊囊里,运到树缝里藏起来,作为过冬的储备粮。穿过林子,我们站在河岸上,欣赏难得一见的中华秋沙鸭在水面上扎猛子、觅食。河边有只小狗崽玩耍,鸭子们和它熟了,不怕它。冬林羡慕地说:“我要是那只小狗,多幸福呵。”沿着林中小径,走向裸露着树根、碎石的小河,冬林告诉我:“这是马鹿们到河边饮水踩出来的小道。”我们踩过厚厚的腐叶层,冬林见到枯倒木上有紫貂拉下的一截蚯蚓似的黑屎。他不但不嫌脏,还捡起来用手指掰开,鼻子凑近去闻闻,还伸出舌头舔一舔,告诉我紫貂吃的是什么食物,还说紫貂皮很珍贵,现在山上的紫貂已经罕见了。

走累了,我提议在树墩上坐下来歇一会儿。冬林笑道:“这是我记笔记的书桌啊,现在成了您的坐凳了。”我说:“那就一墩多用吧。”

冬林坐在倒下的枯木上,说:“山中的空气新鲜、纯净。树木、花草、鸟兽,哪怕是一只纺织娘,都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现在我一天不上山就不舒服。上山了,赏花开心,听鸟悦耳,见绿养眼,真正是人间天堂,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有人以为我像个野人似的在荒山里苦熬,我心中窃喜:试问作家中谁能像我这样独来独往、充实自在呢?”

 

 

 

从长白山回京不久,冬林送给我一本美国土地伦理学家阿尔多·李奥帕德(Aldo Leopold,1887—1948)写的《沙郡岁月》(有的译为《沙乡年鉴》),说此书和《瓦尔登湖》一起被誉为自然文学写作的经典,建议我抽时间看看。

李奥帕德1909年毕业于耶鲁大学,一生从事于林业管理和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1935年,他在美国威斯康星河畔购买了一座废弃的农场,带领家人在这块土地上亲手从事生态恢复工作,仔细观察一年四季动植物的种种生态,在农场破旧的小木屋里过着梭罗式的简朴生活。经过多年的观察、研究、思考,写成了《沙郡岁月》。他在书中《大地伦理》一文里,首次提出了大地伦理观。文中指出,传统伦理只是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伦理,而大地伦理则是处理人与大地以及人与大地上动物和植物之间关系的伦理。其基本原则是:“一件事物,当它倾向于保护生物群落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时,就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这里的“完整性”,指的是多样性。由于这一原则的提出,《沙郡岁月》便成为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圣经”。

李奥帕德在书中强调,如果我们能把土地看成一个群落,而了解到我们人类只不过是这个群落中的一个成员,那么就会怀着爱和尊重去珍惜土地和土地上的生物。

《沙郡岁月》使我认识到李氏是现当代生态文学的先驱。他对土地、对土地上动植物热爱的观念,使得它与佛陀的“众生平等、万物一体”的信念一脉相承,从而使这部兼备哲学、美学、伦理学的巨著成为不朽的典籍。

1995年9月,我曾介绍《大地上的事情》的作者、生态文学散文家苇岸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的推荐词写道:“苇岸秉承着《瓦尔登湖》作者梭罗、《林中水滴》作者普利什文的传统,倾全力描绘生机蓬勃的大自然的一切。他在中国散文史上首先表达了土地伦理学的思想,因此我乐于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推荐词里,我虽然使用了“土地伦理学”的提法,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首创性的概念最早是由李奥帕德提出的。这时我才感到,冬林把这本好书送我阅读,使我得到醍醐灌顶般的醒悟,我是多么幸运。

读了《沙郡岁月》,我才知晓冬林矢志于生态文学,一方面源于他青少年时期起养成的爱好和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受了李奥帕德的影响。冬林曾告诉我,他要写一本长白山年历的书,单日写一种动物,双日写一种植物,附上精美的照片和插图,一直写365天,组成一本特殊地区的历书。他的这一想法,可能也受到了《沙郡岁月》结构的启发。该书主要部分就是从一月、二月、三月,一直写到十二月,详细记述李氏在农场附近观察到的每月的风景、物候、何时融雪、何时解冻、植物何时开花、候鸟何时迁飞、庄稼何时成熟……

哦,世上一切成功者,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攀登更大的成功。

 

 

2013年6月9日,中国作家协会和吉林省作家协会在长白山白桦树包围的宾馆里举办了一次“胡冬林定点深入生活现场座谈会暨作品研讨会”。与会的成员有中国作协书记处的白庚胜,评论家雷达、胡平、阎晶明、彭程,作家韩作荣、蒋子丹、王松、李浩,吉林省作协主席杨延玉、副主席张未民、吉林省作协秘书长兼《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等。与会者对胡冬林定点深入长白山以及所获得的创作成就给予高度评价。笔者也应邀赴会,就胡冬林的动物散文作了发言。

我说: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拍溅》《青羊消息》,可以进入世界经典散文的行列。他的动物散文可与美国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国布封《自然史》中的美文、美国珍妮·古道尔写黑猩猩的文章、俄国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写夜莺、猎狗的名篇媲美。我仔细研究过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潜水鸟的文字,拿它和《拍溅》里写交媾的水獭在水中“柔软的躯体弹簧般地扭搅在一起,在水下舒展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的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嚷嚷的水上婚床”那段精彩绝伦、绘声绘态的美文相比,立即就能发现观察的粗细、运文的高下。冬林描绘的笔力、体验的深刻,在国内生态文学作家中雄踞高端,堪称领军人物。

那次发言,我还谈到了《青羊消息》。文中生物学家赵正阶说,“保护局展览馆一直缺少青羊的标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这次上山考察上”。老向导金炮听说要打一只青羊做标本,乐坏了。他在攀爬第一座山崖的途中告诉赵正阶,青羊血是治跌打损伤的良药,青羊角更有滋补壮阳的功效,会有人花大价钱收购的。他们在蘑菇顶子严寒山区跋涉、攀登了几天,终于找到了青羊的粪便、足迹,最后看到了七只青羊组成的族群时,其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金炮立即端起枪,屏息凝神,击发在即。可是赵正阶毫不迟疑地按下他的枪,低声喝道:“不许开枪!”金炮扭头看了赵一眼,表示不解。生物学家下了第二道命令:“快趴下,我死也不会让你开枪。”“你干什么!”金炮怒气大发。“快向后退!”生物学家的口气更坚决。赵正阶想,这可能是长白山最后一小群青羊,它们和东北虎、金钱豹、兀鹫一样极为珍稀。保护珍稀动物的生命,远比做一个动物标本重要。他们为寻找青羊而来,终于找到了青羊反而把它们保护起来,放掉了。于是大自然报答了他们,后撤时他俩欣赏到了一场高山精灵演出的、美妙无比的雪峰之舞。青羊们下山、跳崖的动作,敏捷得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见青羊们飞身下坡,“腾挪时,蹄下生风,白雪片片,宛若一群踏浪低飞的白翅浮鸥,在凝止的巨涛间翩翩飞舞。转眼间,青羊们下至山腰,来到一座断崖上,这断崖高约五米,犹如刀削……头羊叫了两声,上前兜了一圈,似在估量高度,然后退回几步,突然像离弦之箭,发力向崖头冲击。在跳离崖畔的刹那,它勾头悬蹄,纵身腾向空中……它在半空里猛然甩头拧腰,如大鸟抖翅身子打横,凌空翻转,像颗大炸弹,旋转着撂入两三米深的雪堆中,炸起小山般的雪浪……”这样的描写,令我这个研究国内外散文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八旬老人,击节赞赏,誉之为地球上经典散文之最,如获至宝地将它收入我编选出版的《世界美文观止》之中。确如周晓枫所说,遇见写出佳作、绝品的人,我像老年得子般狂喜莫名。

 

 

我曾经去过冬林在长春市的家。看到单身汉的住处那么脏乱、湫隘,深感心酸,迫切希望他拥有一个更洁净、更舒适、便于他写作的场所。2017年初,为了安慰我,冬林兴奋地告诉我,他已搬入新居,空间大了,整理后干净宜居了,今后你和阿姨来吉林可以住到我家里了。他说,妹妹夏林送给他两个结实、精致的大书架,准备采购一批新书,充实一下书房。他为了让我放心,还说,今年与吉林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签约出几本书,会有一笔稿费,经济情况将大有好转。还说要南下广东签名售书,顺便 看看女儿。回东北后,他要带上电视台的朋友上长白山拍摄纪录片。他最后说,今年最主要的任务,是集中精力写一篇报告文学,揭露长白山某些腐败官僚,竟敢砍树修路,建造高级宾馆、别墅和高尔夫球场,让富豪们、贪官们进山享乐……

2017年5月4日下午5点,周晓枫从四川奉节打来电话,告诉我胡冬林当日早晨去世,可能是心脑血管病突发致猝然死亡,吉林省作协已成立治丧委员会处理后事。晓枫是通过我认识胡冬林并知道我俩亲密关系故立即通知我。我迅即打电话给吉林几位作家朋友,得到了证实。这一噩耗给我的打击,犹如我失去了家中一位亲人。我和老伴闻讯悲痛之极,潸然泪下。从此我俩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从长白山打来的电话了,再也看不到他打算编写的长白山森林年历了,再也不可能听到他在我家里讲他山居的轶闻趣事了……

唉,他还年轻,刚搬进新居不久,就猝然离世;而我已老迈,却还活着。年轻者殁而年迈者存,上帝待人不公啊。冬林曾对我说:“私下里我叫您老爷子,是我父辈的人;公开场合,我称您张老师,可以吗?”我说:“在生态文学写作方面,对动植物性状的了解上,你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所以你就叫我老张吧。”

冬林,这一切不是就发生在昨天吗?我多么希望往日的相遇相识、倾心交谈、上山体验,能够再次重现,再次发生。如能这样,我们之间往昔的一切、过去的时光,不是可以继续下去了吗?可如今家中一提起你的名字,我老伴就啪啪啪掉眼泪,伤心之至……

 

2018年1月20日写于北京西黄寺 

 

张守仁,1933年9月生,上海市人。1957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精通俄语、英语。1961年毕业分配到《北京晚报》任副刊编辑。后到北京出版社工作,与同事创办《十月》杂志。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废墟上的春天》《文坛风景线》《你就是爱》《寻找勿忘我》等书。译作有《道路在呼唤》《魏列萨耶夫中短篇小说选》《屠格涅夫散文选》等。散文《林中速写》被编入数十个散文选本以及中学阅读课本。曾编辑出版了《高山下的花环》《世界美文观止》等多部名作,被文学界誉为京城“四大名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