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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华|斯 文(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0-08-06 09:39:51


 

刘华,现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车头爹 车厢娘》《红罪》,中短篇小说集《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并长期从事田野调查和民俗研究,出版有多部长篇文化散文,如《灵魂的居所》《我们的假面》《一杯饮尽千年》等。

 

 

 
 

 

 

 

口述人:

 

李锦平,男,1968年生人,1989年毕业于省教育学院,分配在锦江镇中心小学任教,历任李湾小学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病退后定居故里,喜好研究方言。李湾村袭旧俗称高中以上学历者为“斯文”,大本学历的他,可谓斯文中的佼佼者也。

 

采录环境:

 

李湾村东头有一处民居,面锦江而靠后山,竹篱院墙,满庭花草,厅堂上方有联道:“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半床书可从满墙贴去的字纸窥见一斑,看似习练书法抄录的草字诀,其实不然,那是屋主人搜集的方言字词,如“筑”“渡”“凼”“杵”等,字好认,意义却想不到,比如“筑”,筑盐菜,腌咸菜也;比如“渡”,渡滚水,灌开水也。许多方言为古汉语的遗存,追究下去,学问就大了。还有,李湾人管上班叫“上殿”,嘴一张,身份陡然高贵起来。

 

 

李锦平

见笑啦,这一墙的鬼画符,嘿嘿,业余爱好而已。我觉得,方言一头系着历史,一头连通民间,凡俗中有高雅,平易时却生动。从上殿说起吧。我父亲原先有一阵子对“牵猪牯”蛮投入,乐此不疲的,一有活干,他就美滋滋吆喝一声:上殿喽!上殿当然是庄严的事,他蛮讲究,热天白衬衣藏青长裤子,再热,袖口领口都扣得紧紧的,其他季节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管钢笔,很粗硕的那种,露出黑黑的半个大头,特别显眼。哦,他最重视梳头,一旦有头发翘起,就叫我奶奶帮他抹把菜油。

他的大殿够恢弘,方圆十里,包括李湾和周边几个小村庄,在养有母猪需要它下崽的人家。偶尔的,也会跋山涉水,去往更远的地方。民间尊崇有技术的人叫博士,木匠就是博士,做媒的叫花博士。“牵猪牯”的意思不懂吧?就是赶着公猪去给社员家养的母猪配种,所以我父亲被人戏称花博士。公猪是村小养的,村小养猪牯是为了增加收入。那时候气候有规律,夏天的午后到傍晚常有雷阵雨,雷雨来时伴有六级以上大风。气象预报总是很准确,雷雨大风如约而至,遭殃的是校舍的屋瓦和玻璃。公猪挣的钱能帮学校修修补补。

主意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出的,老是给村小批条子报账,烦了,主任撇脱,像挥毫一撇那么洒脱,方言高雅吧?毅然从大队猪场划拨一头猪牯过来,滚滚财源呢。我管主任叫二伯。哪晓得,猪牯进校之日,不巧正是我父亲出事之时。他一再给上面写信,反映农村中小学的教务主任现已沦为生产队长,进而大发议论,反对关于要和劳动生产相结合的教育方针。上面决定抓典型斗一斗,二伯为了保他,撤掉他教务主任职务,也不安排带班,专职当花博士。

上面一听就乐了,非常满意,认为它比批斗更能触及灵魂。农民诗人李锦文听说吗?发表过很多打油诗,当年在省里影响蛮大,自嘲“李打油”,他得知此事蛮恼火,仗着认识几个上面的人,就要为我父亲去伸张正义。何止斯文扫地呀,斯文竟然去猪圈爬骚打花啦!我父亲在村口堵住他说:我李家自古崇文重教,把六十岁以上老者叫作老成,高中以上学历叫斯文,在祠堂里敬祖、喝酒,老成、斯文站前排、坐上席,这是秩序,也是风尚。叫我牵猪牯当花博士,好啊,你二伯妙招呀,你想想受辱的到底是哪个。

其实,我父亲还算不得斯文,他才高小呢,当年办学实在缺师资,拿他大队会计赶鸭子上了架。祭祖要讲礼制的,平日里大家再怎么尊重他,学历不够,对不起,祭祖日他就得缩在后面。也只有在“牵猪牯”时,他的身份才突显出来,像个真正的斯文真正的博士。你不妨想象一下,腋下大夹子,手上竹鞭子,迈着方步子,戴着草帽子,率领猪公子,去见猪娘子。那副模样,是不是有点滑稽?其实,父亲还有一样道具,斜挎的军用挎包,里面一管毛笔一瓶墨水,以备不时之需。哦,顺口溜是李打油编的。

我那时才十来岁,因此老被同学嘲笑。可对父亲上殿做的事,依稀仿佛,并不清楚。我一考上大学,当上村支书的李打油就唠唠叨叨的,跟我回忆往事,透露了好多细节。李打油说,别以为猪牯很幸福,后宫佳丽三千,三千宠爱在一身,日日做新郎。累啊,有时一天几个娘子排队等着宠幸,到最后,爬不上去了,瘫倒在屎尿里,呼哧呼哧。性急的东家拿棍子相逼,把花博士心疼得不行,他会怒斥东家:你地主恶霸呀!你草菅人命呀!

猪牯真是财源呢。一次,三块钱,还不包下仔。当时这个价格在锦江两岸算是相当贵的,六七毛钱一斤的肉,能买好几斤。别处都是一元。我父亲出的是一口价,嫌贵那就另请高明去。其实,公社也有配种站,不过,站里的猪牯一不上门服务,二不疲劳服务,三不无证服务,母猪须由生产队证明实属某户社员唯一种猪、配种只为自家年年有肉吃才行。再说,村庄的斯文所在惟有学校,它养的猪牯也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看看它的体格,它的气质,谁能比?不过,话说回来,李湾一带老百姓接受这个价格,是给我父亲面子。曾经、现在、将来都是自家子弟学校嘛,再说人家李老师真是花博士,猪牯干活的时候,他忙着提供配套服务,给东家上课,讲的是母猪受孕、产仔的科普知识。产仔多,猪仔长得快、长得壮,一切都有了。

我以为父亲随身所带的讲义夹是贩卖养猪知识用的。李打油笑得憋岔了气。好不容易缓过来,告诉我,上殿嘛,不得持笏?原来讲义夹是身份的象征,尽管里面夹的不过是一张记账的纸。前几年我父亲过世,李打油逼着我翻箱倒柜把讲义夹找出来,塞在父亲手里,让他像个真正的斯文那样上殿去了。那是绿色的塑料壳子,上面粘有一块写着“农业基础知识”字样的白胶布。

村小猪牯挣钱最多的一天,收了十八元。那时差不多是巨款了,村小教师月工资才几个钱呀?当年它后生子一个,身体强健,又是新来的,见谁都有激情,蓄足了精血气呢。两年后,它雄风不再,甚至有些厌倦。李打油说,我父亲会一路上给它做思想工作,告诉它,今天迎候它的有洋妞呢,一个叫约克夏,一个叫杜洛克,还有叫皮特兰的,都是窈窕淑女,即便土猪望湖黑,也是社花村花,你不去,只怕别的猪牯晓得会打跳脚跑去。当然,他更在乎的是为猪牯谋福利。

为此,我父亲不顾斯文,经常跟东家争得拍桌子。什么福利?猪牯付出那么多,理当加强营养。额外的,东家得给它喂生鸡蛋。每天头一次配种前,喂两个蛋。接下去,谁还要配,那就得喂四个蛋。另外,路途远的,一律事先喂四个以补充体力。跟老百姓,有时必须较真,不盯紧东家,人家说不定会拿鹌鹑蛋糊弄你,最常见的是喂那种孵不出鸡的寡蛋、毛蛋。

对猪牯吝啬,对花博士家家客气得很。当然,客气里肯定还夹杂着别的东西,像同情,也不完全是。一般东家会煮蛋敬客人,磕两个或四个蛋加上一勺白糖,煮一煮,端上来,再把他请入上席首座。要是东家把碗里的蛋戳破,客人理应领情吃掉,反之,那只是客套做做样子。无论如何,我父亲是坚决不沾的,逼急了,他说,我又不累,端去喂干活的吧,它吃我更高兴。要是发现东家糊弄猪牯喂寡蛋毛蛋,他把讲义夹往八仙桌上一摔,端走白糖煮蛋就去犒劳猪牯。

日积月累的,学校得利,老百姓获益,培育了当地农民养种猪卖猪仔的习惯,李湾后来形成全县最大的猪仔市场。当时,全县乡村中小学听说李湾猪牯的事迹,一时竞相效仿,可没有学成的例子。李湾猪牯几厉害呀,说是不包生仔,人家硬是没让一头发情母猪空肚!而且,一窝窝,都是活蹦乱跳的。关键就在这里,要懂得怎样掌握和引导母猪发情,要懂得怎样为配种营造安全安静的环境,要懂得怎么让猪牯吃好喝好睡得好,使它能够爬得过去射得进去怀得上去,学问大吧?一句话,真心把猪牯当村小的印钞机来伺候。看看,他费了多少心思!对此,李打油尖锐地评价道:花博士是在夜壶里挖锡啊。

猪牯辛苦的创收,居然为村小建了一座厕所。首先投资建设新厕,理由是土砖的老茅坑既拥挤、危险又不堪入目,男女间的隔墙千疮百孔,实在有辱斯文。新厕正式使用那天,也是通知我父亲恢复职务那天,还是猪牯一反常态妄图罢工的那天,不幸降临了。老百姓说那猪牯通神呢,好多人亲眼看见,那天侵早,侵略的侵,就是清早,可方言里的侵早更生动更古老,侵,渐进也,《诗经》和很多典籍都用过,有诗云:“五更侵早起,更有夜行人。”我说的那个侵早,两人一路别别扭扭,猪牯一会儿赖着不走,鞭抽脚踹都不管用,一会儿狂奔起来,累得我父亲会吐血。不祥之兆啊。可他念着东家指望养一窝猪仔给四十多岁的老大娶老婆呢。有人听见花博士这样教训道: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约克夏你又不是没上过,怕什么怕!昨晚用温水给你冲澡,喂了四个蛋,你英俊又雄健,保准迷倒姓约的,走,上殿喽。

坐在东家厅堂那张八仙桌的首席,真有上殿的感觉。我父亲落座前,总要抚平头发,面对上方祖龛,拜拜先人。那天,落座后等待时间蛮长,我父亲出奇地向东家要了碗水酒,顾自喝起来。他说这对公母落入温柔乡不肯出来,好事,这样怀上的仔,个个健康活泼还聪明。东家婆乐得瞟他一眼说,那就求你把它们一个个培养成状元郎啦。

我父亲自嘲道:驮不起驮不起。也是,他连斯文都不算。李打油说,当时我父亲是冲着一摞裁好的红纸喝酒的,他书法不错,在大队抄大字报练的,擅行书,尤其进入微醺状态更加。喝了酒,心里也没顾忌了,虽然晓得东家正等着哪个斯文上门来写春联,我父亲这回却要当仁不让。他就着喝空的酒碗,把墨汁倒上,提笔写起来。也是,从前当会计老是帮人写对联,进了村小反倒没人找了,三年多,他挎包里的笔墨居然没有开张,可笑吧?人们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还是看他不起。那天挥毫泼墨时他心里肯定痛快,可一出村,迎头撞上了东家伢崽领来的邻村斯文,县中的退休老师。

返回的路上,经过一条很深的过山渠,猪牯见鬼一样跑到渠边,前腿梭地往下滑,我父亲眼疾手快拽住猪尾巴,再慢慢去够它的后腿,结果是猪一蹬上来了,我父亲却失去重心掉了下去。摔得很惨,抢救一天一夜,命总算保住了,可人全身瘫痪,话也说不清楚。当初抢救时,迷迷糊糊的,他倒是说过几段经典的胡话,一是说猪牯够浪漫想采花呢,二是说新厕够气派那么多蹲位象征生源充足呀,三是问那个东家会叫县中老师重新写过春联吗,还叮嘱我,讲义夹里记下的人家将来记得要一一拜访。这句不算胡话,应是遗嘱,管了猪生仔还不够呀,还要管它们瓜瓞绵绵吗?

直到我从省教育学院毕业,才慢慢摸清父亲的心思。教育学院嘛,就是为基层培养中小学师资,其实,毕业去向并不尽然。我专攻语言,省里的教育期刊社想要个语文编辑,经主编推荐,把我叫去让社长面试,也许对不上眼吧,社长只问我抽不抽烟喝不喝酒抠不抠鼻屎,我告诉社长锦江方言管“抠鼻屎”叫“镂鼻屎”,这个镂字比你抠艺术吧。我拂袖而去,我还嫌他人模狗样呢!认命回到县里,哪晓得,联系一二中,都说我见人不敢抬头,是缺乏自信甚至委琐的表现。

也是斗气,三中四中五中上门来要人,连县教育局领导也来了,对不起,我严词谢绝。我宁肯选择锦江镇小下面的李湾村小。县里以为我想当什么先进典型,三天两头派人来挖我的材料。其实,原因有三,首先是求职不顺,太伤自尊。第二是父亲躺在床上,姐姐嫁在外省,只有我管他。这第三嘛,是欠有人情债,李打油当上村支书,相当重视教育,老拿我父亲当花博士说事,最搞笑的是在厕所外墙上画了一头猪,弄得像座猪牯纪念堂似的;子弟高考得中,录取通知书内容抄在红纸上,题《登堂大吉》,与祠堂上方祖先画像挂在一起,全村摆酒庆贺,奖金一至三千不等,荣耀吧?对我更加,他常找各种理由去学校看我,一去就带几罐酒糟鱼盐菜烧肉,每个学期还发给二十块钱补贴,每次假期回来都要摆酒接风,补贴由村里开支,酒钱他自家掏腰包。心思我懂,瞄准我是教育学院的。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跟讲义夹里面的内容有关。三年多,我父亲留下的账页有三四十张,每行记着日期、村名、巷名和东家姓名。正反两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李锦文翻着账页,眼睛红了,带着哭腔问我:晓得叫你将来一一去拜访人家是什么意思吗?我摇头。李打油把他那段打油诗再背一遍,就是“腋下大夹子”那首。再问,我还是摇头。他急了,他说你设身处地想想,每天跟在猪牯后面处处去、为了三块钱家家候,那是什么感觉?

我恍然顿悟。当即决定回李湾,哪怕当个村小教师。李打油高兴极了,抱来一大堆西装尽我挑,其实都是在地摊上买的,说是出口转内销。他说人要衣装马要鞍,当年他差点成了国家干部,吃亏就在穿着太土。缺乏自信,根源往往在于衣着。西装革履、冠冕堂皇的,在人眼里就叫自信就叫斯文。所以,李支书把自己整得天天去村委会真像上殿似的。

村小在李打油眼里,是李湾唯一的最高学府。带我去报到那天,他当着全校师生郑重宣布,学校“借钱做衫裤——一身是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而且,当场给每位师生发一套服装。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二百五十三个学生,十九位老师,无论男女、师生,一律的白衬衣蓝长裤。是的确良的,大家都美滋滋地叫真凉快。

李打油嘴都笑歪了。真的歪,跟我父亲一样,平时看不出,浅笑也看不出,只有笑得特别开心时,笑过后要把笑容收回去的那一瞬间,才会发现,他俩嘴都有点歪。共祖宗嘛,也许家族遗传。估计我也是。可我好像没遇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

置装的钱哪来的?村支部决定举债开个砖瓦厂专门用于支持办学,一片瓦五分钱,一窑能烧出几千片吧,砖瓦窑好比猪肚呢,也是一窝一窝的。又扯到猪牯身上去了,没错,李打油就是拿“牵猪牯”的往事感动支委的。办厂就得打窑,几拨打窑师傅上门揽活,李打油趁机提出捐赠服装的条件,谁认谁接活。

我从小崇拜李锦文,全省有名的农民诗人嘛。不知不觉受他影响,连西装领带皮鞋,都选他喜欢的式样和颜色。参加工作第一次期末家访,我穿着他送的西装,顺带着一一拜访了父亲记下的那些人家。临出门,我抽出讲义夹里的账页,向父亲示意。他哼哼呀呀,眼里却是笑盈盈的,我晓得,他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天呢。他也在示意我,带着在墙上挂了十多年的挎包。我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从读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屁股上就被他用竹鞭抽得像草书字帖,所以,我一研墨挥毫,耳边总会有竹鞭嗖嗖作响。

家家都很热情,听到动静,村中闲人会跑来看热闹,他们都管我父亲叫花博士。当然,对我,他们一般都显得表情夸张,也是,村小的本科生可以算怪物了。我问他们,快过年了,你们想请哪个写春联。回答说,只有村里的斯文,邻村的县中老师已过世。这时我特别想知道,父亲“牵猪牯”时写下的那些春联,东家到底贴没贴。通过账页,很容易找到那户人家,东家婆毫不顾忌地告诉我,她家崽女一大堆,将来孙辈成群,当然想沾斯文的光,写春联本来就是图吉利。在一家五保户门前,我发现已经褪色的“四海翻腾”和“五洲震荡”,那倒是我父亲的手迹,当年的大队会计仅存民间的墨宝。会计是财神嘛,人家当然也作兴。可是当花博士,哪怕他天天带着笔墨,别说写不上春联喜联丧联,连给猪圈画个符,老百姓还要挑人呢。

见我对春联感兴趣,有人醒过神来,哎呀,这位才是大斯文呀!于是乎,呼啦啦都跑去买红纸。墨汁是我带去的,几大瓶呢,管够,我要把父亲的骄傲糊满过去东家的大门。忙了三四天,何止账页上的东家,李湾和周边几个小村子,家家都贴上了我写的对联。连猪圈门也贴,写的是“旧岁饲养未用米,今年喂猪岂需糠”,还有“肉猪壮如牛,仔猪猛似狗”,或者叫“种猪壮如牛”。

写着写着会写疯呢,父亲见到那么多空墨汁瓶,心里那个高兴,嘴歪得找不到了,他居然要坐起来。像是为了鼓励他坐起来站起来一样,我在家里奋笔挥毫,对联铺了一地,到后来,村里找不到闲着的门了,找门找到学校教室,找到了砖瓦厂。烧窑的大师傅求我说,最近发邪啦,连续两窑的瓦筒都烧成了歪瓜裂枣,你这么大的斯文拟副对联镇镇邪呗。在乡下长大,晓得老百姓作兴用文字来镇邪,我傻傻的,真答应了。

想出两行文字,心里蛮得意,叫作“砖瓦有神佑,风火正当时”。没问题吧?可刚铺好纸,李打油冲过来,一把夺去我的毛笔摔在地上,弄得我一手墨黑。他冲我吼道:你是道士你敢画符呀,下一窑再出问题你当替死鬼呀!

这是当头棒喝,我懂。村委会正为砖瓦厂头疼呢。本来,要是顺顺当当,办厂当年就能挣点活钱支持办学,可惜近来连续两窑烧出来的大多是废品,这让所有村委心里都不踏实了,向银行和镇属企业五金工艺厂各借了十万块钱呢。李打油让烧窑师傅分析原因,看看是泥是火还是窑的原因,或者装窑技术问题,三个师傅都说自己是望湖县的第一好佬。问题只可能出在点火时、开窑时村委没有全体到场,对窑神不敬,人家当然不高兴。

李打油骂道:牙黄口臭!他是在我父亲床边骂的。烧窑师傅是他恨不能烧香叩拜的财神呢,对他们,哪敢这样说话?受了气,李打油就跑来看我父亲,资深的大队会计嘛,而且,年轻时跟过打窑师傅学徒。遗憾的是,我父亲成天昏头耷脑,有时候被刺激一下,会有所反应,就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时不时要拍打几下。

能刺激父亲的语言就是说说“牵猪牯”。李打油说:老叔吔,你成天不愁,困在床上怀念猪牯是吧,猪牯是李湾村小的有功之臣,死后葬在学校后山松林里,学生说那是八戒之墓呢。我一直搞不懂,猪牯在你的坚强领导下,发扬连续作战精神,从来不脱靶,我烧个窑,为何这么艰难!窑不就像母猪的肚皮吗,装进好好的砖坯瓦筒,前几次蛮顺,后来连着出废品,这要怪母猪地不好还是怪猪牯种不好呀?

我父亲开始激动了,眼睛放光,从一阵哼哼呀呀中,我捕捉到一个词,“窑”,他是问窑打在哪里。对了,窑的方位、倾斜度和周围环境都很重要。李打油见他忽然变得这么清醒,兴奋得大叫一声天,天啊原来得罪了你这位神啊!接着,李打油告诉说砖窑打在脚麻岭茶树垇的东坡上。父亲用点头肯定了砖窑。

李打油说:那么就是种喽,难道土质有问题?可为何前几窑蛮好?我父亲又昏昏欲睡了,急得李打油连忙再夸猪牯的神勇,三六一十八,最惨烈的一天是六场战斗啊!其实,老人家是在帮他想对策。当李打油一再追问猪牯为何这般神勇时,我父亲终于清晰地吐出另一个字:蛋。都知道要喂蛋呀。父亲急得要坐起来,我们使劲托起他,见他手指门口,才明白他要蛋。拿来两个蛋,问他够吗?摇头。四个,又摇头。我家里正好只有十个蛋。在父亲的示意下,鸡蛋被分成两份,篮子里留下六个,取出四个放在床上。李打油好像明白意思啦,惊得咧开了嘴。

是的,我父亲的意思是把砖窑交给师傅承包,六四开,别再让他们按时拿工资,烧好烧坏一个样。李打油掏出一张名片给我看,他兼着砖厂书记,管方向,村委会主任兼厂长,管生产和经营。李打油说职务我不在乎,我只想壮大村里的经济,有了钱赶紧把村小危房拆掉重建,给师傅的工资我还嫌高呢,承包让他们拿走那么多,割我的肉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我父亲干脆继续昏昏睡去,还打起了呼噜。第二年烧的第一窑砖瓦更惨,连次品都没有,全是废品。李打油又跑到我家来回忆猪牯了。这次他透露了好多细节。比方说,每次赶猪牯到达目的地,我父亲要先考察猪圈干净与否,尤其是否有障碍物,以防止它们在剧烈活动时不慎摔伤,万一出了事故就得不偿失啦。还有,不能用凉水冲洗种猪,事前事后要允许人家充分休息,不能急功近利,等等。

也许是觉得李打油开了窍,我父亲自己侧身一撑,差不多能坐起了。依然是拿鸡蛋来表达,李打油在篮子里留七个,床上放三个。老人家摇头,嘴角有讥嘲的笑意。我说,这事不该你俩谈砣吧?谈砣,过去批零兼营的商家有重量不同的各种秤砣,买卖双方见面先商谈使用秤砣的事,后来引申为聊天的意思,方言里真的有学问。李书记回答:他们是神是我的爷,我得罪不起,气跑他们我会吊颈,晓得吧,出废品那天我还请酒安慰人家呢。你爹是我老师,当会计出身几精明呀,问过他我心里才踏实。

可我爹就是不同意只给人家三个蛋,虽说村委会借了债,可你打了窑置下固定资产呀。我父亲一直努嘴,要求在床上加个蛋。两人僵持着,实在拗不过老人家,眼看他又像水碓舂米样舂瞌,马上就会昏昏沉睡,李打油这才从篮子里抓出一个蛋,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发狠样在桌边一磕,手一扒,让蛋白蛋黄一分为二分别流进了两只茶杯。那一刻,我突然有流泪的感觉。

六点五对三点五。这是不错的结果,双方都能接受。李打油说,你拟的对联现在可以派用场了。从此,果然砖瓦得神佑呢,砖窑通风稍作改进,后来窑窑成功。那两三年成了李湾村小的黄金时期。原先为何一打风暴就摔窗掀瓦呀,校舍质量本身就差,选址也不对,迎在风头上,几危险啊。新校舍是偷偷请过风水先生选址的,坐北朝南,近处有水库尾巴,像个泮池,远处有案山有笔架山,象征人文蔚起呢,而且避开了大山挡过来的横风。新校舍被命名为李湾村小教学大楼,其实算不得大楼,只两层,可在整个望湖县都能排第一。李打油在大会上高声宣布,只有这么气派的大楼才能配得上那般轩敞的厕所!全校师生哄堂大笑。

可能还是从猪牯那里得到的启发吧,李打油既要关心承包砖厂的烧窑师傅,又要关心那座窑。因为平时师傅住工棚,他便在村委会腾出一间房专门用以接待探亲,而且一旦有家属来探亲,每次村里赠送正宗土鸡一只聊表慰问之情;对那座趴在山坡上的龙式砖窑呢,安全防范最要紧,李打油叫人把窑两侧十米内的大树都砍了,电杆也移开,防止大雨大风对窑的意外伤害。可谓心思缜密呀,跟我父亲有得一比。的确,砖窑是村小的命,也是他的命。

现在我是第一代身份证——没用啦,每天写写字,钻钻牛角尖,把自己整得像教授一样。那些年可忙坏啦,县里镇里是把我当典型来培养的,三四年功夫当到校长。嘿嘿,不过呢,当教务主任时,没有副校长和校长;当副校长时,既没有校长也没有教务主任;当校长后,副校长和教务主任都没了。村小嘛。

这给我父亲长了脸,歪嘴的次数一多,人居然可以坐起来,虽口齿不清,也能表达出个大概。春节祭祖,族亲婚娶,他硬要去呢。用轮椅推到祠堂,我站前排、坐上席,他挤在人堆里。我心里蛮别扭,他倒是开心得很。我当校长那年,几次喝喜酒,都被请入上席首座,真是受宠若惊呀,面对族长和那些老成,忐忑不安,一餐饭要掉好几次筷子,李打油干脆抓一把筷子放在我背后的供案上。我父亲每每看到这个细节,嘴就跑到耳朵家去了。

有了轮椅,父亲想听书声琅琅,想去蹲蹲村小厕所了。这都是李打油惹的,他说厕所当初蛮超前,男生这边屁股对屁股四十个蹲位,可他最近一次进去居然客满,不过,齐刷刷两排小屁股,真叫人看得心花怒放。我父亲坚决要去,不由他,又瘫在床上不能动怎么办?去了自然也要看教学大楼。哪晓得,他参观学校回来,情绪并不好,闷闷的,不知是否为不能自主如厕而懊恼。

吃晚饭时,他又敲碗又揉肚子,加上含混的语言,我才明白,他怀疑李打油遇上客满那次,是集体闹肚子。事实上,学生不如原先多了,完全小学眼看就要不怎么完全了,几位好老师已调去县里镇里。旺相背后是深深的隐忧啊。

李打油却依然成天乐呵呵的,一进村小就像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告诉我该置办的教具器材校长说了算,他只管掏钱。说是再穷不能穷孩子,对了,这句口号刷得到处都是,村委会门前那条,字大得太夸张,显得别有用心似的。见村小好久没找他报账,李打油指示我重新成立学校鼓号队,鼓号服装全换新的,而且要抓紧排练,他想在六一那天,把有关单位领导请来和祖国的花朵联欢,最大限度地调动他们支持农村办学的积极性。

我一听到“最大限度”就发冷笑。无限不是更好吗?干嘛给个限度?鼓号队马上就有模有样地投入了排练,下午放学后练一小时,李支书差不多每天都来检阅,只是表情一天比一天严峻。六一那天的议程首先是升旗,接着李支书致欢迎词,来宾讲话,学生队列操,最后是类似现在叫亲子游戏的活动。我以为他对村小准备的欢迎词不满意,亲自修改了几稿,把村委会的重视、学校近年的成绩全堆上去了。我以为他对主席台正好面向厕所不开心,而且厕所墙上的猪牯图案隐约可见,这好办,树起巨幅喷绘公益广告牌挡住它,“再穷不能穷孩子”,打上三个感叹号,衬托大字的是欢呼着迎面扑来的烂漫笑脸。彩排后,李支书嘴总算歪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情不自禁打打油呢。

六一前夜,李打油捏着个纸袋上门来,里面是红领巾和请柬。他邀请我父亲做六一嘉宾。老人家那个激动呀。我也是,又惊奇又感动。李打油写字不好看,他就在请柬上一笔一画地描,内容蛮别致,抬头下,赋诗一首:新禾吐穗涌绿浪,同庆六一好时光,有功之臣臣育人,崇文重教教兴旺。这样的打油诗,他写了四十多首,每份请柬一首个性化的诗。至于请的嘉宾呢?主要是有关领导、有关老板和有关债主,以及影响兴教的有关人士,包括三位烧窑师傅,以及为砖厂供柴供泥供电的闲杂人等。别小看人家,柴不好泥不好,都能致命。

所以,节日前夜的李打油有些恍惚,甚至,有点像交代后事。先是鼓励我父亲好好养伤,接着奉劝我快快解决个人问题,问我扎根村小是否心坚。我朝他瞥瞥康复中的父亲。他说那就好,我来当花博士吧。他介绍的是锦江中心小学的校长,李打油说他统计过,每次镇教育办开会我至少偷窥人家三十次以上。其实不止。我因为她而热爱开会。我俩后来在李打油的撮合下终于走进婚姻殿堂。这是后话,不说了。说说六一那天。

六一那天请了的、该来的,都来了,气氛可热烈啦。四十多个嘉宾分作三排往台上一站,阵势够壮观吧。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是被砖瓦厂那些师傅抬上去的。师傅们何曾披花戴朵这般风光呀,所以他们一个个向我表示要采买最好的松柴最好的泥保证窑窑都是精品,保证瓦能当锣,敲起来当当响,砖像货郎担用来兑换废铜烂铁的冰糖,坚硬得只能小块小块地錾。嘉宾们春风满面,惟有银行行长满脸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愠怒。我知道,虽然砖瓦厂像棵摇钱树,可到头来一算账,村小开支再加上村里垫付的农业税水费,债务缠身的李打油日子很不好过呢。

孩子们升起的国旗呼呼啦飘,村书记该致词啦。哪晓得,未请的、不该来的人也来了。谁?法院送传票的。主持人是我,我宣布书记致欢迎词。有人冲上台挡住李打油,就把传票递给他。李打油晃晃手里的稿子,那人不理会,硬要他签字。我听见李打油嘟哝了一句传票是什么鬼东西啊?接着,他撕开信封,瞄了一眼,失声惊叫起来,传票应声飘落在地,而他呢,居然慌不择路地跳下台,一溜烟逃跑了。他是朝厕所方向跑的。

我抢在别人之前拾起传票,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得镇住混乱的现场。我说,李书记闹肚子,这两天一直带病坚守岗位呢。接着,我即兴发挥把欢迎词致了,又请嘉宾讲话,我应变能力还强吧,临时决定将行长一军,请他作重要指示。行长满脸尴尬,对着麦说,谢谢同学们,我没有重要指示,我只有美好的祝愿,祝愿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用喊声压住掌声说,这个指示还不重要啊!这曾经是毛主席的伟大指示啊!

队列操的时候,我趁机脱身去找人,急得到处乱窜,总算把李打油给拎了出来。你猜他藏到哪里去了?女厕所。从里面闩上门,还用木柄很粗的粪勺顶得紧紧的。我大呼小叫好一阵子,他确定没人跟着我才打开,身上瑟瑟发抖,抖出扑鼻的屎尿臭。他脸色刷白,问我:借公家的钱也要捉我进班房呀?钱又没落进我腰包……我说,农民诗人原来也是纸老虎嘛,好笑,传票又不是手铐!接着,我告诉他该怎样去应对银行的起诉和法院的传唤。李打油满脸羞红嘟哝道,我哪里见过传票呀,心想这下巴了锅,坐班房几跌鼓哟!要不是粪池太浅怕淹不死,我就跳下去啦。

巴锅,跌鼓,都是土话,前者指饭粘在锅上烧糊了,后者是狼狈、难堪的意思。二十万能打倒英雄汉呢,银行作为国字号的大老板不依不饶,硬是逼着李湾村卖了砖瓦厂还债;幸好借镇属五金工艺厂的,有镇里出面,算是捐赠助学了。要不然,李打油真的要跳粪池。

厕所是一个时期的象征,那时虽然艰难,却是人头攒动书声琅琅;为拆危建造的教学大楼,反而成了迎接命运风雨的象征。此后没几年,呼啦啦,学生四散而去,跟打工父母走的,送去县里镇里的,再加上这些年出生率锐减,低年级开不了班啦。真正跌鼓的是我这个光杆校长。家长见面就说:李校长吔,你眼睛落了凼哟!指的是我眼眍下去了。凼,怎么写?这是个字谜,谜面是岳飞诗句“好山好水看不足”。那一竖给了山,水就不足了;给了水,山就不足了。对,念烫音。凼者,小水坑也,形象吧?这个字令我整个人都落了凼,一下子迷上了方言,我想把这些字词牢牢圈到来,其实我晓得,它们总有一天也会像学生一样流失的。

村小剩下的学生并入中心小学以后,教学大楼成了村民的杂物仓库。不过,李打油特意要了几间当农民诗词学会的活动室,他铁骨铮铮地表示,斯文的阵地坚决不能丢。回忆往事,一见到传票就吓得当逃犯的李打油居然还敢冲我夸耀:我干鱼子划水也掀过浪呢。

惭愧啊,我反而落了凼。我父亲临终那天好像是回光返照,居然能自己蹲茅坑了,当然得有人伺候着。他每天都非要到村小去出恭不可,来回怕有两里路呢。厕所至今没有任何人占用,只是里面长草了。天长日久的,害得我也养成了蹲坑的习惯,不过,家人问起来,我还是管它叫上殿。嘿嘿。

 

以上内容已发表于《星火》2019年第1期深小说栏目。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本公众号,或购买纸刊阅读其他作品。

 

 

 

 

读者

评刊

河北石家庄    李江红:

《斯文》非常有趣,就像听方清平的单口相声,一袭大褂,面色平静,不急不徐,语言生动幽默,故事丰满,人物形象鲜明,很接地气。

 

辽宁抚顺    孟庆革:

我一直对2013年6期《星火》刊发的刘华先生小长篇《大地之眼》(上部)是否完书难以释怀,忽然在“深小说”头题见到刘华的田间笔记小说《斯文》,真是惊诧不已!小说《斯文》对李湾村小学的功臣——“牵猪牯”的父亲的描写鲜活动人。

 

河南周家口    孙全鹏:

《斯文》写作形式创新,反映特殊时期小人物的命运,厕所隐喻耐人深思。

 

《星火》奉新驿    张旭东:

我推荐大家关注本期刘华的《斯文》,刘秀娟的《2018,从未知中看到未来》,项丽敏的《郭村手札》,(其他的文章也很好,我只是拿这三篇来说明我一个观点)。《斯文》是一篇田野调查的记录,这小说起码告诉了我们,民间、田野有鲜活的东西,有真正属于老百姓的东西。《2018,从未知中看到未来》则告诉我们,一些新东西,随着时间之新,必然新,新得让我们有点晕眩都可能。《郭村手札》告诉我们,老实的文字是有生活节奏的,那种节奏如旋律一般,穿行在文字中间。我之所以推荐这三篇,因为,它们都关注了时代和生活本身,而更少于对文艺技巧,以及对浮华的文学虚荣伪象的自我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