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的叙事世界
阎晶明
文非是创作上的新人，可我必须说，在读文非小说过程中，语言的精练、叙事的从容，在不动声色叙事中形成的独特写作风格，创造出的新的叙事空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收在《周鱼的池塘》的小说共有16篇。这些小说，大都体现出文非的叙事语气、叙事腔调、叙事角度和叙事精神，显示出丰富的生活积累，用心的经营，让人读出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注此写彼、手挥目送”的笔意。这些小说，大都体现出对不同个体的深切理解、悲悯和宽容，贯穿着自我省悟的慈悲精神，这种精神又不动声色地推动小说文本的向前发展。文非的小说从人生的一个个断面切入，表达出广阔的人生世界，指向人性的终极追问。
文非不动声色的叙事和慈悲情怀，在《周鱼的池塘》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的三姐周鱼是哑女，“我”的母亲总是抱怨生活艰难，在把“我”两个爱慕虚荣的姐姐嫁到山外后，也带着“我”改嫁给布匹商，只留下了“我”那失业的酒鬼父亲和哑女周鱼。近20年，周鱼靠自己挖就的池塘，养活了父亲和自己。在叙事过程中，文非对所有人物没有褒扬批评，没有指责，却总体现出对笔下人物现实境遇深切体察。母亲的改嫁看起来是伦理问题，背后却是经济原因。但又不止于此，每个个体有追求美好生活的自由，而同样亦有承担现实生活的责任。哑女周鱼承担了这种责任，开挖池塘是她的智慧，在父亲衣裤内侧缝漂浮物以防溺水也是智慧。周鱼的结局是个谜，她的去向给人们留下了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寓意深长。小说的结尾，在“我”抽干池塘的水时，父亲的身影不断在窗前晃过，无限的情感扑面而来，父女之间的一世情缘尽显。结果，没有发现预想中周鱼的尸体，却意外发现了布匹商离奇失踪的那匹马。在文非的从容叙事中，周鱼生命里无言的善良和爱憎以及人性的坚守一一呈现，一切却又不动声色，直抵人性的最深处。
在文非的叙事世界里，如果说“池塘”是一个意象，是哑女周鱼潜藏的无限广大的内心，那么，在《温泉》中，自然、原始、清澈、灵动的“温泉”，也成为主人公“继父”的意象。《周鱼的池塘》的主人公是哑女，而《温泉》的主人公是继父。“我”和继父是吹手，镇长的母亲死了，要去镇长家吹响。“我”对“那个人”（继父）的厌恶毫不掩饰：他把我喜爱的小羊“雪球”拽出羊圈，要去给镇长送礼；他让母亲怀孕像一只待产的母羊，给“我”带来无尽的屈辱；他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猪血让“我”治冻手被厌恶地拒绝；他伸出干瘪的手要拉“我”上山被毫不犹豫地拨开。而在这种厌恶的背后，继父疼爱“我”的博大情怀渐次凸显：他央求校长让“我”继续到镇上读高中，获得同意后还要得到镇长的批准；“我”在山路上遇到狼想用“雪球”喂狼脱身，继父却要保留这送给镇长的礼物，最终用潮湿的火把和铿锵的小号把狼逼退。从村里到镇上整整走了一天山路，情窦初开的“我”，还遇上了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孩，红艳的围巾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春风无限潇湘意，少男少女的情愫在萌动。善于体贴的继父，带我去泡镇上的温泉，看到了女孩脚上那双藕白色的皮鞋。“我”看到了强势蛮横的外表下继父那干瘪皱褶的身躯，看到了在这粗糙的皱褶里潜藏着的爱与勇气，看到了表相下隐藏着温情和善良的真实。“我”被感化了，主动给继父搓澡，托着泡温泉睡着了的继父，倾听窗外夜色里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以及温热的泉水从竹筒里接入池中细碎的声响。《温泉》只写了一天的路上情景，其实正是人生的表征，有着路途的崎岖，生活的艰辛；而同时又有着温暖的色调，充满了诗意。人生是苍凉的，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人性则是温情的，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人性，永远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人生的苍凉中埋下希望的种子。
文非的叙事，就像剥洋葱，层层剥尽，不见内核。而在不动声色的表达中，意义就在那一层层剥落的洋葱皮上。比如，《空中的花房》叙述一颗移植的心脏挽救了老谢儿子的生命，同时也改变了老谢一家的生活，不动声色地写了老谢和邻居之间的无形的人情压力。《枣园》从女主角为女儿生日宴席做“枣花”为切入点，穿插着养蜂人的线索，层层剥开故事的内核，展示故事之外的世界。而在行文时，文非可以做到从容叙述，只从外部呈现故事，从不告知人物的思想和目的，一切温情、悲悯力透纸背，却没有丝毫刻意的评价和解释。
文非显然对传统短篇小说的叙事方式有着深入的体会，比如故事的悬念每每放在小说的结尾，故事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在《伊势尼鱼钩》中，主人公爱屋及乌，疼爱神秘的女租客收养的那只流浪猫，经常在夜半时分溜出去喂猫，而妻子则把那只带有倒刺的鱼钩放进鱼肚子里，最后借助主人公之手送进了流浪猫的肚子。再比如，《车过蒲寮》开头被车压折了两只腿的瘦羊，在结束一场具有多种可能性的狂赌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使人深感意外却又合情合理。这些往往需要隔了全文回头去看时，才恍然大悟，见出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
文非的作品，还具有语言简洁、干净，叙事从容、温情，充满悲悯情怀的暖色调。在叙事艺术上，文非多采取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总之，作为一个力求在短篇小说创作上寻求突破的青年作家，文非的艺术体悟较好地体现在了他的小说里，这也许是一个时尚的选择，却透露出他对文学所怀有的深情与执着。希望本书能成为他放飞艺术理想的起点，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更大的小说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