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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
阿袁《上邪》
发布时间:2017-12-11 14:13:04
幽深处,见世情
□岳 雯
 
     从书名看,阿袁的《上邪》是指向爱情的——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这首汉乐府民歌中,这位不知名的女子面对上天发出了斩钉截铁的誓言。然而,直到读完阿袁的小说,我们才醒悟,阿袁的《上邪》与其说是关乎爱情,不如说是反爱情的,是写爱情之不可能与对人的毁灭。且慢,真的是爱情吗?
     在孟渔和朱茱的故事中,中文系老师孟渔爱上了朱茱,看上去是为那一抹红唇所蛊惑。两瓣红唇,“真如三月初开的桃花花瓣”。然而, 桃花并未让孟渔赋诗以言之,而是直奔主题,具体而微地感受身体的反应。姬元和汤弥生的故事,几乎是如出一辙。当汤弥生在客厅见到 妻子的客人,也是他的同事姬元时,态度并不热情。可是,某一天,当他在他喜欢的没有开花的樟树下走过且身心都很愉悦的时候,看到了一对恋人,一对似乎有着“更过分的行为”的恋人,汤弥生就像被点着了火。当他遇到了姬元,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三个故事,孟渔和姬元,两个在爱情中如火如荼而又瞬间凉了下来的人,不约而同地逃到了异地,两两相对,只有“食”,没有“色”,他们自己感觉就像孤魂野鬼,早已不在人间。
     这三个故事揭示的是同一个主题,即关于情欲的想象。情欲蓬蓬勃如野草,难以遏制。对于小说中描写的人物来说,尽管他们被预设为知识分子,但是,他们似乎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处理自己的情欲。面对汹涌而来的情欲,他们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只能缴械投降,屈服于情欲本身,以及情欲过后所留下的一片荒凉。
     关于情欲的书写自有其渊源。上个世纪90年代,作家卫慧、棉棉举着身体大旗杀将出来,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随之销声匿迹。卫慧、棉棉们是在重新发现身体的时代书写身体,倘若她们不是很快为消费主义所收编,倘若她们更耐心、更沉着也更深入一些,对身体的书写本应成为最有力量的文学事件。时隔多年之后,与阿袁同时写身体的还有鲁敏。鲁敏所书写的荷尔蒙不是鲜活的、欢愉的,她不挑动你的感官,更不让你真的无条件承认身体的胜利,相反,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带着几分冷感,像一泊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翻江倒海的水域。如果仅仅停留在情欲本身,大约是不那么高级的吧,哪怕是情欲,也须得同社会角力,同整个时代构成某种紧张的关系。在我们这个时代,身体、情欲已不再是被压抑的对象,放纵对情欲的想象与书写,固然是在时代的河面上顺水而行,但过于随波逐流,也会被时代的潮水淹没。
     当然,阿袁书写的不仅仅是情欲,还有许多更为复杂幽微的瞬间。还是在孟渔和朱茱的故事里,孟渔固然是被朱茱的美貌所吸引,但他也是被和沈一鸣在一起的那个朱茱所吸引的。沈一鸣所具有的蔚然深秀的品质,包括他所创造的优裕的生活,都增添了朱茱不可言说的魅力。因此你可以把它看做是男人与男人之间透过一个女人的打量。可以为之佐证的是,当朱茱像一棵植物一样从沈一鸣的土壤里拔出来,被移植到一个逼仄的小环境中时,在孟渔眼里,朱茱就迅速枯萎了。什么是人性?这就是人性。阿袁对人性之幽深洞若观火,一针见血。再比如,在这部小说中,婚外情都毫无例外地败北了,所谓的知识分子都输给了并无太多学历和文化的“正室”。这并不是道德的胜利,也不是婚姻的胜利。所谓“春秋无义战”,如果一定要定义,勉强可以说,从市井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心机简直就是核武器,具有一级杀伤力。比如,孟渔老婆的策略是,在加倍对孟渔好的同时不动声色地 将沈一鸣拉到战局中来,她深知,惯于纸上谈兵的知识分子一遇到现实的南墙一定会落荒而逃。她果然以这种方式捍卫了婚姻。汤弥生的老婆小喻就更高明了。她默许了三人行的局面,但充分利用了他们的道德负疚感,刻意在三人关系中无限践踏姬元的尊严。她也知道,作为知识分子的姬元必然不堪忍受。在这些三人格局中,每个人都既可怜又可恨。什么是世情?这就是世情。只是,让人遗憾的,阿袁写的是高校里的知识分子,但是,知识分子的身份并未参与到小说的叙事结构中去,只是一袭华美的袍,以修辞的形式覆盖在小说的表面。他们的知识并未让他们高出一般人,文学素养也并未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他人,更好地处理人生问题。人,是否可以不那么一败涂地?在与生活的搏斗中是否有挺住了的一个瞬间呢?或者,这样的瞬间所绽 放出来的光亮特别值得小说记录下来。
      显然,阿袁的小说都是“世情书”的路子,就像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的那样, “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泰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上邪》是一个欲望和市井的世界,与“情”字无 关。阿袁的小说写至此,该是有些言尽意穷了,或许,她当从这一看似风雅实则狭小的小世界里走出来,去描绘更多的风景。
 
(来源:《文艺报》2017年12月6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