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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谭
地球啊不倦地转动自身——王彦山诗集《大河书》阅读札记
发布时间:2019-01-22 09:45:54

 

王彦山的诗歌阅读,一直是中国古典与西方经典并重,而且对中国 20 世纪 80 年代先锋诗人的晚期写作非常关注。作为一个书香里的孩子,诗人肯定像女儿一样还会继续成长。当然,就像《局外人》是对卡夫卡《诉讼》的创造性改写,我隐约感知,王彦山诗歌在确立自己的文化源头之后,会流成越来越宽阔的一江水

是的,《大河书》(江西高校出版社,2018作为继续成长的结果,有很强的自传性和纪实性色彩,我们能够从中看到生活样本的诗意与艺术文本的诗性不断交织,慢慢呈现沉稳的风格。

 

1. 生活样本之一:摄影者

跟早期诗歌中浓厚的古典主义色彩不同,这本诗集我更注意到诗人的纪实色彩。诗人与现实的关系呈现的维度更丰富,特别令人注重的主要是三种向度:与他人,与自身,与古人。

诗人是一个北客南居者,为生活和工作奔走在南方的一座都会城市,浮光掠影争献于目,繁花绿叶吞吐于胸。他人构成的风景,让诗人成为一个摄影者的角色。摄影者,表达的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是一个人生活现场的记录。特别是进入自媒体时代,微信圈日常景观的海量呈现,庞大,破碎,喘息。但摄影者与外界的关系,可以是主动的,又可能是被动的,在掌握光影的过程中,在共性与个性的平衡中,摄影者的内在心性就自然呈现,而视角的陌生化效果,是摄影作品的必然要求。

诗人在一首诗中记述: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喜欢背上照相机,慢慢走在街头,估摸着光和影,一次次按下快门。他的捕捉是多姿多彩的:有时是江边一对放飞孔明灯的恋人,有时是挑着一担蔬菜在街边叫卖的妇人,有时是长着天使般眼睛的孩子,他拍下他们,然后匆匆离开现场,像个流窜作案的惯犯,盗取了某种不可言说之物。如果仅此而已,诗人在都市的面目就仍然是模糊的,跟一个喜欢玩手机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诗歌与摄影的不同在于不只是平面的记录,而在于进一步深入和发现,寻找陌生化的效果,从实到虚有一个合理的演进。为此,诗人在这首诗的后面,又讲到一个特殊的举动—— 对着天空拍照。他沿着江的吩咐回家,江面波平如镜,一轮满月升起在城市上空,我在按快门,可镜头是空的,而领悟性的时刻终于出现:我知道某种事物永在流逝,我知道此在,而我不在。在天地人的对话省思中,摄影者由一个普通的角色,演变为一个特殊的角色:摄影者借助光影,发现此在,寻找存在,但证明的是流逝,验证的是不在。这寻思过程融合到摄影过程中,诗人的面目便清晰起来。

在诗人的取景框里,大河书想挽留那座大河之侧的都会气息:仰头骑共享单车的女孩,电路板一样的城市结构,拥挤而安静的公交车,晦暗角落的站街女……低头族时代景观并不新鲜,时有旁观者的文章示警,但诗人的呈现仍然是有张力的,有诗意的。他多次写到公交车奇特景象。《早班的公交车》是四行短诗:很挤,人人都很安静,上帝给他们每个人派发了一台智能手机。”“很挤很安静之间形成一种特殊对照,拥挤而不喧闹,人类的新时代就这么奇异,这与庞德的《地铁车站》形成一种有趣的呼应,地铁车站的画面是沉重的,人类的面孔像枝条上的花朵,拥挤中显得麻木;而公交车上玩手机的人类,则是喜剧性的,我们只能报以微笑。

诗人显然并不想为南昌这座城市立传,在他的诗篇中,诗人是超然的、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沉浸的。诗人笔下的南昌着眼点不在名楼遗址、都会生机,而是一种饮食男女的日常性景观,就像张爱玲笔下的时代气息。诗人说,赣江如玉带,缠绕南昌城的小蛮腰,风,灌进蛤蟆街的肚子,聒噪着,蛙鸣一片,不是洪钟大吕,亦非玉振金声。这是久居者的生活记忆。不是洪钟大吕,亦非玉振金,这里隐含着诗人的某种文化焦虑。他的镜头并不是为了录下一些惊世的画面,他想证明他的平凡。这些景观虽然平凡但仍能契合诗人的心性,他把这些景观加工成一道怡情养眼的清宴天是云,云下是山,山前是房子,房子前一条河,一动不动,从十楼望去,一头牛卧在绿洲上,满足而倦怠……”,他感觉到宴后的素淡,没有什么喜悦可以分享,没有什么苦难值得铭记。当然,如果我们做社会学的分析,这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2. 生活样本之二:客子之思

在诗人的生活抽样中,在诗人与他者的关系表达中,确实发现不了多少史诗品质。诗人是平静的,无大恶、无大善,无大喜、无大悲,不愤世、不讴歌。诗人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巴黎的维庸或波德莱尔,他不想建构恶之花,甚至不想对现代事物有更深的理性思考。诗人坦白,和这座城市一直疏离着,日久年深地,我好像更接近了日子的部分真相

我一直奇怪诗人的这种疏离感,以及这种疏离感导致的一些行止。我最终感觉诗人有意无意在突出自己的一个特殊身份——“新客家人。山东鲁西平原,一直是他生存的心理背景,从山东到江西,他像他的老乡辛弃疾一样,客居江右有年,却仍抹不去郁孤之感。这种郁孤不是不合群,不是生活得不开心,而是文化认同上,他坚守着他的籍贯地。

客子之思,成为他诗歌中重要的一部分,主要体现在对乡亲的惦念,对少年时代的缅忆,对乡土的怅望。

在这个集子里,有大量诗篇献给他远方的亲人,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的母亲、爷爷、姐姐、父亲、亲戚、村庄、足迹、少年……诗人与这些远方的亲人在电话中交流问候,寄赠礼物,纯粹回顾,在牵挂与惦念中,加深了自己客居者的心态。这是诗人第二类突出的生活样本。他以客居的姿态,来定位自己在都会的各种世俗生活。这种客居心态,不时让诗人借以完成生命形式的体悟,他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客居,而且感觉到生命本身就是天地之间的一次寄居。这是时间意义上的感悟,是《古诗十九首》中那种文人的岁月之叹。

由于诗人不时远赴各地交游,他特别关注云的踪迹,云游记,云出岫,纸上云,云出现在他眼里的频次越来越高。他有点回到古代的感觉,天南海北一路漂泊,山中水边任意远足,像一朵云,并无出岫之心,常怀出世之想,而客子之思远则念亲思友,近则自矜自吟。为此,诗人的客子之思体现在一系列自我咏叹的作品中,年岁成为他反思生命和生存的契机,人到三十,生日随笔,中年赋,他似乎步步为营观照自身,慢慢地戏谑成分多了起来,将政治术语引入诗篇之中,成为他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习惯,雨一会儿是无产阶级的雨,一会儿是资本的雨,一会儿社会主义国家下完了,又回到资本主义国家……这种明显的戏谑之语,瓦解了中国传统的雨意,而雨的现代意义仍然模糊。细究诗人身世,我们慢慢能看到一种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成为一种蒙蒙雨意。

是的,一种自主意识强大的写作,一种自传色彩浓厚的文字,他的尘世态度必然关联着他的经济地位。由此观照,诗人在《大河书》中要传递的,仍然是一种特定经济基础上的意识形态,一种寄居城市的旷达,率性,自嘲,疏野。

 

3. 生活样本之三:古人之忧与今人之痛

如前所述,《大河书》作者的阅读在中国古代与西方现代诗歌之间游走,大量古典主义的余绪铺设在他的诗篇之中。每一位诗人都有近似的文化境遇,如何从诗意推进到诗性,诗人自然也注意到这个命题,而且称之为中年之痒古人之忧和今人之痛,在我身上拧紧同一颗螺丝。只是诗人没有深入阐述这种中年感受,仍然采用日常性生活场景的再现,将这个纷乱的命题放到风雨交加的夜色中。

浸润古典文籍甚深的王彦山,不断与古人置换身心。在诗人的生活样本中,阅读,玩壶,拿古人打趣,以古物寄怀,更多显现为一种疏野之风: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只是诗人筑室在城,大隐于市。

我们在诗人与古人的对话中,并不能明确看到古人之忧是什么,今人之痛又是什么;这两者是并列还是递进,是重合还是对照。古代诗意在现代社会显然无法复原,那些以诵读经典、传承文脉为己任的当代文士,除了陷入当下人的生存困境,还自扰般地加重了一种文化负担,一种虚无的文化救赎。诗歌是一种文化载体,而传承古代制作技艺的器物,也是一种文化载体,比如瓷,比如紫砂壶。我以为这与他雅好古典文学是一回事,我以为他像爱女儿而有系列诗一样,对此题材可以有所规划,但事实上诗人只有零星的诗篇涉及。也许诗人深谙物以稀为贵之理,《问瓷记》与《紫砂壶铭》确实是两个不错的作品,借助于两个古韵深深的器物,表达出一种富有现代感的诗性。

《问瓷记》中诗人以宏观切题,所问之瓷是一个集体概念,瓷显然是一个家国天下的大命题。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现代,玩泥巴的众神,在揉搓你的同时也在塑造我,用一千多度的窑火拷问你,锻打你,改变你湿气过重的肉身,这里有时空对接,有现实烟火,奇特之处在于两相碰吧,以空对空,相互温暖吧,以冷对冷这种体悟,以及再一次玉石俱焚,两次相遇这种念头。如果瓷是代表一种文化积淀,那每一个人与瓷的对话,就是现代人与传统文明的相遇,是玉石俱焚还是相互温暖,是一个问题。《紫砂壶铭》则成为一个当代文士的自况:不停注满,又不停倒出来……看起来充满中和之美。

但是,诗意与诗性其实并不能以古今来划分,对于走出模范山水风花雪月的大诗人,面对人类的大命题,是同质的。如果诗意是轻的,那诗性是重的,是直面苦难、生命。王彦山,敏感地知觉了古人之忧和今人之痛,在我身上拧紧同一颗螺丝,正是不同时代诗人在诗性上的共鸣。

 

4. 艺术文本之一:《柚子树》——日常性的审美

艺术作品要有生活气息,这是当代读者并不过分的要求。但生活气息只是诗歌的第一步,诗歌还会提出形而上的要求,让诗歌走出日常性,进而达成审美、开悟、反刍的效果。理,趣,情,志,是诗歌园子里结出的四种果实,但最终又要归于审美,而美并不是果实,而是果实的色和香。为此,我对《大河书》中这类作品最为喜欢。

审美必须是不经意的,是一种神遇。从日常性生活中抵达审美,是诗人的特异之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诗人必须是审美型人格——当然这种写意伴随着更深的心理积淀。比如《柚子树》。这首诗开头的地点介绍可以忽略,进入审美空间的是只有两颗,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一直挂在枝头,诗的日常性非常强。有一天,从四楼的洗手间望去,只剩下一颗,顶着一头老人一般的鸡皮在风中孑然而立。这时,真正的慧觉到来,好像已被天空遗忘,大地作用于它身上的力也已失去,就这么心无挂碍地垂在那里诗歌的虚实平衡终于显现,被天空遗忘,大地的力也已失去,而心无挂碍地垂在那里的干枯之果最终成为诗人的知己,这是诗人独特的发现。

柚子树在文学上的发迹始于屈原,离不开花和果的形象,但诗人竟然把经冬历春的无用之果,作为自己的审美对象,确实让人有陌生化效果。诗人并非借果子说教无用之用之类的庄子哲学,而是呈现一种生命状态,那是审美的敏感。事实上那种生命的形态是富有美感的,这是城市里观植物自在的生命故事,被诗人意外地发现。这种发现,如果不是借助于虚写,阐述出果子和天空、大地等关系的变化,就无法深入而生成独特风韵。

 

5. 艺术文本之二:《肉夹馍》——日常性的升华

诗人生活在尘世中。即时性的诗歌灵感,一种进行时的生存感受,常常会束缚想象力的扩张。

《大河书》对大河之城有着书记日常的偏好,如何避免日常性滑入散文化的泥淖,需要诗人不断地体察万物,并由此升华每一种值得提升的事物境界。

选择《肉夹馍》这首诗作为一个艺术文本,是由于一种普通食品可以融通天下,以小博大的写法被诗人使用得非常纯熟。诗开始的进入是散文化的、不经意的,简直是为一个执着的吃货塑像。诗人自云,离开家乡很多年,才明白所钟爱的食物不过是一些面和肉的结合物。诗人接着以赋的手法,渐渐介绍西安的羊肉泡馍,妻子的杂酱面,二姑烙的饼,最后落脚于街头的一家陕西面食店。然后诗人把三个肉夹馍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口,安静地吃。这时候与吃货的区别,就在最后划分了出来。诗人边吃边寂然凝虑:世界很大,大不过一个肉夹馍,一个人可以是阿拉伯人,也可以是犹太人;可以民主党,也可以共和党,可以是几个人的丈夫或妻子,也可以道,更可以儒,但一个人一生情之所钟,正是这口正宗的西安肉夹馍。民族与政党,宗教与学派,各种人类的界限被肉食统一起来,融通天下的食物,形象地解嘲和传递了中国古人的哲学观念——和而不同。

诗人善于从不少日常事物中提升,从生活场景中自然引出理趣和情趣。《当》是一首怀友之作,诗人不断把镜头回放,现代的时空里包含着悲欢离合的宿命,那一个个相聚的画面,都在时间之手下变得破碎,但因破碎而优美——“当你颔首,用潋滟的水波声喊出一个名字,马头琴铿然作响,弦断,一匹马挣脱骑手,闪电愀然划过夜空事实上,美丽是易逝的,如果文字不站出来指证,岁月无情而有情。另一首短诗《要》,也显得独特,而它文本价值也由此存在,这是一个素描式的画面,记录爱恋的瞬间场景,简洁迅捷,微言深情,具象排列之后又凝聚成一个特殊的可以抽象的画面:

在你的胸间,像抱住外星球,递给你的一个空无。诗句不无警悟。

 

6. 艺术文本之三:《重阳节小记》——日常性的景深

诗歌区别于日记,《大河书》作者不断让日常性获得诗性的途径之一,就是营造景深。

历代以来,节庆之诗充盈文坛。在《重阳节小记》里,诗人仍然走与古人对话的路子,但诗人没有重拾古曲文词加以稀释了事,而是让自己的现代生活自然弥漫着古典韵味。这些韵味又不是刻意模仿和复制,他在一些尘世琐事中传达了一种传统情愫,细小而美好。在这首诗的开头,我们感觉到诗人还在述旧,晨起读诗,读到杜牧,才知江可涵秋影,菊花插满赣鄱大地的少白头而直到后头一个细小的心念,才让我们看到日常性的景深:国庆节前准备给岳父快递回去的两瓶老酒,昨天才寄走,雁如妻,不作南归,返北游。寥寥数语,这才显出前面的铺垫,是为当下生活的过渡。

《大河书》情绪是干净的,特别是诗人在扫视尘世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像当下常见的写作现象,喜欢清议,喜欢断语,喜欢戏谑,喜欢较劲,喜欢痉挛……这一点,我以为诗人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一种有传统的格局之中,因而诗中的生活场景有着清亮的调子。在《向晚录》这样的短诗中,诗人也会发出生活的感叹,这种感叹哀而不怨,光亮自照:不容易啊,当我们在地球上活过一日,仿佛又赚了一天。而后头接着的不是牢骚,而是情怀:永远是父亲的酒杯,端坐桌子中央,当蛙声升起,地球啊,不倦地转动自身,父亲脸上的阴影加深了。画面是隽永的,达观的。

 

7. 后记:请放声歌唱

在《大河书》中,我们能感觉到诗人的温暖,但不少平铺直叙损害了诗歌的质地。我不知道诗人在《翠林路小记》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是戏谑还是当真:不要读我的诗,我的文字很轻。但结尾时诗人的话,我相信是真诚的——“面的路还长,请放声歌唱。这是我们所有诗人在这个时代可以为之共勉的事情:从保留生活样本到创造艺术文本。

(作者单位:中共瑞金市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