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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谭
日常的悲悯
发布时间:2018-12-28 14:19:46

 

 作者,西哑,本名王宏伟,男,甘肃通渭籍人,诗歌散见于各种期刊,曾获第八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2015 年“中国·邯郸高校诗歌比赛”一等奖等,入选第九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出版诗集《维纳斯和她观察到的夜晚》。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刘傲夫诗歌几乎尽是日常、尽是生活、尽是讨论油盐米茶和要不要生二胎这类问题,今年整 个 8 月,刘傲夫似乎就为后者而在诗中喋喋不休。所以一段时间以来,阅读刘傲夫的微信朋友圈成为我生活的一种乐趣,直到最近以来诗人为工作忙碌,暂停了朋友圈诗歌广播,这种乐趣才被短暂的搁置。

   就个人写作美学理念而言,我与傲夫兄相去甚远,基本上属于两个不同维度不同的写作方式—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我曾经更倾向于 金庸的飞檐走壁,剑术繁复,傲夫兄更接近古龙的刀起刀落,直接爽快。坦然而讲,在阅读刘傲夫的诗歌时,我的情感总能被其中的小人物、小场景、小故事的所体现出来的生活命运、生存哲学所感染和牵制,从中感受到一股日常的悲悯之情。

 

       一

      回归口语诗歌的传统,其强烈的现场诗意、日常诗意、事实诗意,都令每一次突然火了的口语诗歌事件,在读者接受层面产生巨大的争议, 这个谱系中不胜枚举的八九十年代以来的伊沙的《饿死诗人》、沈浩波《一把好乳》等,新世纪以来的梨花体、废话体、乌青体,刘傲夫因为一首《与领导一起尿尿》也被加入了这个普遍传播和普遍争议的行列(短短数十天,多个微信号因刊发这首诗,阅读量瞬间 10W+,后又被各大主流媒体转发报道,成为了 2018 年 7 月的一个诗歌现象)。

  纯从文本来看,刘傲夫的诗歌《与领导一起尿尿》,“厕所里立便器 / 只有两个 / 我正尿着/ 领导进来了 / 与我并排 / 站着开尿气氛有些沉默 / 我觉得这时候 / 应该说点什么 / 我说,领导 / 你尿尿 / 也尿得这么 / 好”。比起传统的口语诗, 体现出了一种当代的阶层关系,“我”与“领导” 这种日常阶层关系在立便器旁的抽离,瞬间气氛 的突兀尴尬,由此而来产生对小人物生存的关怀, 比起以往口语诗歌的反讽戏谑,多了一种悲悯之心, 更具备一种当代性。刘傲夫的诗歌有较多的对这 种阶层关系在诗歌中的具体处理。比如在《堂舅 来电》中 ,“我有个堂舅 / 打电话给我 / 说他家楼上邻居的 / 下水管老漏水 / 他去提醒 / 那女的不理 / 堂舅说 / 楼上那人是老师 / 你能不能 / 叫你当教育局长的 / 那位同学 / 给吓吓她”,这首诗堂舅与邻居的矛盾通过“我”而转换成了邻居(老师)与我同学 ( 局长 ) 的矛盾,转换成了领导与下属的阶层关系。

  第三代诗歌运动以来,反对崇高、拒绝隐喻, 成为其主主导思想,但刘傲夫很少一部分诗歌也 有幽微之境,意义所指并非字面直接呈现出来的, 或者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比如“山上 / 庙多/ 且大/ 拜多了 / 膝盖疼/ 各庙/也/ 不高兴/ 索性 / 一个不拜 / 自立 / 一庙”( 刘傲夫《不敬有理》)。

  这首诗对于“庙多“和“自立一庙”的转折,单纯表面层次来看,可读出诗人爬山——拜庙, 生理上受不了(膝盖疼),拜不均而得罪各庙; 但如果从另一个层面,或者世俗禅学的角度来理 解的话,山上/ 庙多/ 且大”与我“自立/ 一庙”, 之间也有可能涉及权力大小转变和世俗阶层的流动。

 

           二

       值得一提的是,或许就像口语诗歌的重要诗人沈浩波所陈述的那样,“口语巨大的容纳力, 令事实诗意、生命诗意的诗意系统开始得以大规模构建,正在成为年轻一代口语诗歌写作者的常识。”(《回到语言、建立语言、超越语言—— 沈浩波回答杨黎的六个问题》)在刘傲夫的诗歌中, 这种事实诗意、生命诗意的诗意系统被实践,前者在刘傲夫的诗歌中随处可见,几乎是一种常态, 而后者应是对前者宏观意义上的升华或者深化。

  在《一条鱼的 N 中死法》中,“红烧鱼 / 湘江抱盐鱼 / 春笋炒步鱼 / 蜜枣桂鱼 跳水鱼 / 薄饼 煎鳕鱼 葱煮鱼……肥肠鱼 / 清蒸鱼 / 粉丝鱼糖”, 刘傲夫以点菜名的方式,列举了一条鱼的37 种死法, 刘傲夫作为写作者,既像是一个观察者,道尽“鱼” 间百态,又像是一个厨师(刽子手),我为刀俎, 尔为鱼肉,生死不由己,死态千百万。《一条鱼的N 中死法》实际展示出了社会花花绿绿,千姿百态, 但小角色总是生命无常、生活不可自我把控的无 何奈何。

  而在另一首诗歌《杀幼有感——为 2010 年中国多起杀害少年儿童事件而作》中,“他的家在藤条和灌木深处 / 每到春天 / 放学回家 / 看着路边新长的嫩芽和枝桠 / 他总会捡起一根竹枝 / 往这些嫩黄和脆绿身上 / 扎——/ 遍地的枝芽啊

// 手握劈下的嫩枝 / 有新鲜的汁液奔涌出来 / 快意充满内心 / 在青嫩的植物王国 / 他就是国王”。单纯看诗歌文本,写的是小孩子放学回家捡竹枝的事情,读完觉得并无甚大端倪,回头再看,再将此诗一二节细读,其中巨大的反差,读来毛骨悚然,坐立不安!

  与此“他杀”对应对应的是“自杀”,刘傲夫的诗《在江边》对因失恋跳河的男女,充满惋惜。愿上苍有好生之德,愿诗歌能引起悲天悯人之心。

 

         三

       刘傲夫另一日常维度的悲悯反映在男女情爱的关怀上,刘傲夫一部分诗歌对女性的态度体现 在屌丝男士对情爱的追求,具有世俗荷尔蒙的直接性,不装饰、不做作;而另一部分表现在男女 生存由于经济社会的发展所引发的畸形关系。比如在《对眼》中,“我雄性的目光 / 紧盯你 / 你 的眼睛 / 已怀上了孕”, 这首体现出前者所言的荷尔蒙的直接性,这类诗歌在刘傲夫这儿体现出来 的不是“五音比而成韶夏”( 《文心雕龙·情采》) 的声律听觉艺术,是“诗到语言为止”(韩东语), 是朱光潜强调的“看”的直觉,是呈现,而不是表现。

  刘傲夫亦如他的口语诗前辈们一样,重视 歌写作中的现场感。同样是对这种男女情爱的现场感的处理,刘傲夫在《爱你》中,“我从地铁 始发站 / 右手中指 / 点击复制起的‘爱你’/ 在中间接了电话 / 揩了鼻涕 / 与一个邂逅的女性朋友 / 握过手 / 给一个小男孩 / 捡起过气球 / 之后 / 在 终点站 / 再由中指 / 放到对话框里 / 发给了你”。整首诗对地铁上“中指的诗意”写得丰富而又从容, 对庸俗日常解剖的游刃有余,极具当代经验。

  在《钱壮人胆》中,诗人写了一个兼职电影编剧赚了钱后的文学编辑在每年一两次收到工资外的万元汇款时,才主动要求和在金融机构上班 的妻子过性生活的故事,这首诗让人在忍俊不禁 之后读出生活的辛酸,在经济地位不平等的情况下, 原来性权力也会受到牵制。这首诗表面是夫妻家庭生活,但侧面也描写了家庭身份的不平等性。

  类似对情爱的书写,刘傲夫还有不少诗作, 包含了对家庭关系与伦理的挑战,这种挑战并没有让人们产生心理的抗议,反而能够感受到作者在生活伦理之外对待诗歌伦理态度的真诚。关于情色和色情的划分,按照学者江弱水的说法,“色情以挑逗官能为能事, 情色是以摇荡性灵为旨归”(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 2017年 1 月),但个人来看,俩字前后调换,对刘傲夫诗歌文本讨论来说意义并无太大区别。

 

       四

   新诗(或者其他五花八门的命名)发展,已逾百年,但仍有普通大众对其存在的合理性或者标准范式不断发难。所以,至于普通读者要去发问的刘傲夫的诗歌算不算诗这样的问题,或者刘傲夫的诗与段子之间有何区别时,刘傲夫保持他一贯口语诗人自信精神,并用诗人的方式予以从容的回应:

说一首诗是段子

说明这首诗

使用了叙事 

讲了一段故事

说一首诗

是口水

说明这首诗用了大白话在写

无数成功的口语叙事诗

都是在不成功的段子

和口水诗中产生的

                                         ——刘傲夫《为段子和口水诗正名》

  作为一个朋友,我为之动容的乃是刘傲夫总是以一种弱者的姿态从日常出发,去瓦解生活的窘境,缓和生活中强弱、高下的二元冲突,使得我们内心获得一种安宁和均衡,从而在阅读和写作中产生一种悲悯恻隐之心。此为刘傲夫诗之大矣!

 

 

 

附:刘傲夫诗歌一组

 

 

中风后的父亲

身体半边瘫痪整个世界

也都跟着倾斜了

 

父亲每天打针

吃药

在母亲的帮扶下拄拐

斜斜地走

 

齐心协力

目标只有一个

就是要把已倾斜的世界扳转过来

 

父母的爱情

 

父亲最终放手 

母亲跟李矿长的来往

是见到母亲将一瓶农药放在了

枕头边之后

 

后来,我和姐妹五个长大成人

李矿长也成了李老头

父亲仍然默许 

母亲跟他的往来

父亲说

年轻时都忍了

现在老了

更不讲究

那个啥了

 

 

我对蝉 

从来就没

好感

我童年偷的每 一 个 梨 

蝉们

都看到过

 

李桂与陈香香

 

为婚宴准备的

一场水库炸鱼李桂炸飞了 

自己左臂

也炸跑了陈香香这个人

 

陈香香嫁到外地

李桂没有哭

他用毛笔

将“李桂”和“陈香香”

工工整整地

写在了两家

并排的电表上

 

 

看到了她

 

不知是因为

她长得好 

所以爱打扮

还是爱打扮

所以长得好

总之,我今天

在地铁上遇见她

我当时心情很沮丧

觉得整个世界

没什么新鲜感

当我从车厢人群中发现了她

我觉得生活

 还是有希望的

你看她

从脚趾到头发末梢身体每一个部位 

都散发着

热爱

 

全家福

 

爷爷下葬那天 伯父提议

“老爷子有个心愿

就是我们家族必须拍一张 

大合照

今天人到齐了就拍一张吧”

 于是那天

大伯抱着爷爷的遗像

我们几十人

男女老少

站成三排

在摄影师喊“预备——

茄子——”声中  

我们终于有了一张

全家福

 

刺青

 

去年出差半个月

回到家时

妻子高兴地

 说要给我礼物

只见她掀开内衣 露出肚皮

我看到以前因剖腹产

留下的那条刀纹

已经被一条

刺青覆盖住

刺青上

还有几个字 

“水发爱我”

 

碗 叠

 

他是过于害羞的少年

她是整个街区最老练的

情 感 里 手 他爱上了她

 

公共食堂里她一吃完

他跟着也吃完

她将碗放到回收处

他也来到回收处

将自己吃过的那只碗

轻轻叠放到

她的碗上

 

秋天了

 

秋天了,门前的草木

还是那么茂盛

我不知道它们能否

叫出彼此的名字,而我

一种都叫不出

 

有一天,我梦中醒来

突然对门前的无知

 隐隐不安

秋天了,一些东西必须改变

 

我开始叫出了

无花果 香椿 紫藤

我每日的出行和归来

好似也踏实了一些

 

 

这一天我终于弄清

什么叫真正的流失

明白了体内发出的窸窣声响

——某种东西的迁移

也明白了,什么

让我具有抵抗的力量

 

我一次次打开窗户,让风不用变细变小

就可以撞上室内的墙壁

我一次次抱起路过的孩子,告诉他们

河水即将穿上坚硬的外衣

 

这个夜晚,我听到了空中沙沙的声音

我就告诫自己:不用再听

那是万物正在迁移

 

乙亥年一月雨雪

 

雨滴到枝头

凝成冰

雪也加入了压枝的队伍

最后一夜

树枝从树干上被撕裂开来森林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

嘎嘎巨响

 

整个夜晚,父亲独立窗前天亮雨雪一停

天亮雨雪一停

就带领乡亲们

来到后山,用火笼里的木炭

化冰化雪。一小撮

一小撮的火

对抗的是群山之上密密匝匝的树

树上无数枝桠里 

更多数量的冰和雪

这明显是一种徒劳

 

20 年后再回忆起

那天中午出现的火太阳

我不再认为是上天的 

眷怜和垂顾。我相信

 那是父亲和众乡亲

用火笼里的木炭

呼唤出的天上的火种

 

深夜大雨

 

父亲穿着蓑衣

拿着网罩

将鱼塘的下水口

封住

 

住在 31 层的我起床

来到书房

将窗玻璃

关上

 

 

母亲用赣南方言的普通话教闹闹念书

闹闹用北京普通话将课文读出来

我放弃了

教闹闹读英语

她妈妈用山东英语教她念

然后用

北京外国语大学 音像出版社的碟片纠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