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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与熊掌,何妨兼得——张恩和教授访谈录
发布时间:2019-01-09 11:46:21

 

 

本期文艺家:张恩和,1936 年生,江西南昌人。1954 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58 年毕业后 留校任教。1983 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导,曾任该院图书馆首任馆长。中国作协会员。 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中国郭沫若研究学会等理事。参与编写高教部组织全国高校文科教材《中国现代文 学史》(唐主编),1983 年应聘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编写定稿组成员,1987年参与中国社 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重点项目《中国文学大辞典》编纂并任现代文学部分主编。著有《鲁迅旧诗集解》《鲁 迅诗词解析》《踏着鲁迅的脚印——鲁迅研究论集》《鲁迅与许广平》《鲁迅与郭沫若比较论》《郁达夫 研究综论》《郭小川评传》《郁达夫小说欣赏》《周作人散文欣赏》等,出版有散文集《国门内外》《深 山鹧鸪声》《灰羽随风》。1991 年开始享受国务院颁发政府特殊津贴。

 

鱼与熊掌,何妨兼得

——张恩和教授访谈录

 黄海飞

 

                                                                         

黄海飞(以下简称黄):张先生,您好!我 受江西《创作评谭》杂志委托对您进行访谈。您 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鲁迅研究卓有成就 与影响;学术研究之余,您也写散文,出版了三 本散文集;书法创作方面也有不俗成绩,出版有 书法集,举办过个展。古人说,“鱼与熊掌,不 可得兼”,在我看来,您的研究与创作却二者兼 而得之。我有幸和您同乡,都是江西人,希望通过这次专访介绍您的文学研究、散文和书法创作, 让家乡学子更好了解您,得到更多激励。我们就 从您的文学研究开始吧。

张恩和(以下简称张):我是 1936 年生人,18 岁到北京上大学,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南 昌度过的。我今年 82 岁了,也算是“80 后”吧(笑), 离家整64 年。我只要有机会就会回老家看看,我 是个很重乡情的人。1953 年我在南昌高中毕业,以第一志愿考取 武汉大学中文系,因为需要,留下到青年团南昌 市委工作。第二年再高考,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开始了我与文学的结缘。北京师大中文 系名师云集,一级教授就有三位:黎锦熙、钟敬文、 黄药眠;还有刘盼遂、陆宗达、李长之、谭丕模、 王古鲁、穆木天、叶丁易等也都是一流学者。后 来名满天下的启功先生那时还是副教授。加上那 时学习风气浓厚,大学四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充实、 获得知识最集中的时期。当时我虽不偏科,各科 成绩都不错,但对中国古代文学更感兴趣。大二 时写了一篇论《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的文章,是听李长之先生讲明清小说之后写的作业,得到 李先生好评,推荐在当时中文系办的刊物《蓓蕾》 上发表。这是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由此受 到鼓舞,也增加了我学习的信心。1958 年毕业前赶上“大跃进”,学校大搞“教 育革命”。我被分在古代文学教改组,分工执笔 晚清部分,也帮助做些协调和统稿工作。当时的 教研室主任谭丕模先生对我比较赏识,曾希望我 毕业后能留在古代文学教研室。但不久谭先生参 加郑振铎率领的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阿富汗,途 经苏联时飞机失事遇难。我去古代文学教研室的 事无人再提起,否则说不定我后来的专业方向就 会是中国古代文学了。

黄:啊,您开始是对古代文学更感兴趣,那 后来又是怎样转到中国现代文学和鲁迅研究方向 上来的呢?

张:也许是偶然或干脆就是命运安排。在古 代文学组工作基本结束后,我因为被认为写作能 力强又把我分到现代文学教改组,此后就再没有 离开中国现代文学这个专业。我转到现代文学专业后,工作确实使力,除 了和大家一起编写教材,还在《光明日报》以个 人名义发表了分析巴金《家》的文章。为此《光 明日报》编辑部对我比较看好,连着向我约稿, 像约我对当时颇引起轰动的电影《革命家庭》写 影评,甚至是由编辑部派人开摩托车到系办公室 来取稿。这在当时中文系也算是很引人注目的。

黄:当时您刚大学毕业,年龄也就二十几岁, 您的专业道路开始得这样早,又比较顺利,确实 令人羡慕!

张:大学毕业那年是 22 岁,要说“顺利”,真正“顺利”甚至可以说“幸运”是在 1961 年, 我参与由唐弢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 材编写工作,我分到“鲁迅后期”一章及另外几 个作家。整个鲁迅凡两章由唐弢先生负责,我是 执笔写初稿,这样有幸在他直接指导下开始研究 鲁迅,这对我后来的学术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是 一个良好的开端。

黄:您这里特别提到编写教材时在唐先生 指导下分工执笔,您后来对鲁迅研究的兴趣特浓,热情特高,是否与此有关?

张:当然是,但不全是。我刚留校分在现代 文学教研室开课就讲过鲁迅,但那时在教学中更 要突出“无产阶级作家”,诸如李大钊、邓中夏、 恽代英、“左联五烈士”等。鲁迅虽然也讲,但 不能讲得太多,评价不能太高。可我觉得鲁迅还 是伟大的,思想深刻,内容丰富,不是一般作家 所能比。我甚至对学生说“鲁迅称得上是半部现 代文学史”,为此还受到批评,说我小资产阶级 意识严重,无产阶级感情不深。但我心里一直坚 持自己的看法。后来参加教材编写组,分工让我 执笔鲁迅的一章,恐怕也与我对鲁迅的认识不无 关系。

黄:您在师大教学讲鲁迅,怎么想到调动工作,  1983 年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去的?您 的这次调动,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张:从北师大调到社科院,虽然是一次工作 调动,在我一生中却是一件大事,是人生的一次 转折。我往社科院调有许多原因,一个原因是为 了更方便做唐弢先生的助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 唐弢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开始重新编 写修订。唐先生那时身体不太好,工作又多,除 了主持教材修订,还有一个国家项目即撰写《鲁 迅传》。考虑到需要,经我单位同意,我成了他 的助手。为了更方便做他的助手,我就想干脆调 往社科院。我没有去文学所而去了研究生院,是 因为我觉得研究生院是教学单位,又新成立不久,工作、人事关系都比较单纯。这样就由唐先生给 当时研究生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长温济泽(院长是 胡绳兼任)写信,很快就调成了工作。“文革”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心情舒畅、思维活跃、创作力甚为旺盛的时期。 特别是我从师大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后,工作环 境有很大改善,时间相对比较集中,在教学科研 方面可以做得更多更好。1986 年,50 岁的我被评 为北京市高教系统先进工作者,同年又被评为教 授(这在那时是比较早的了),这些对我都是很 大的鼓励和鞭策。

黄:您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后,工作一直比 较顺心,退休之后也歇不下来。听说您今年还在 参加学术会议,真是老当益壮啊!能谈谈您的心 态和推动力吗?

张:到研究生院和在师大最大的不同是,教 学任务少了,和青年学生接触的机会少了,但科 研时间多而且比较集中,学术活动也比以前多, 信息量增加了,学术视野也比以前更开阔、更活泛, 人事上麻烦事也少得多了……应该说,这都是我 希望得到的。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那几年我连续 出版了几种学术著作:《鲁迅与郭沫若比较论》《郁 达夫研究综论》《郭小川评传》《鲁迅诗词解析》,退休后又出版了《鲁迅与许广平》《踏着鲁迅的 脚印——鲁迅研究论集》等。我现在虽已退休,但并未“金盆洗手”,“刀 枪入库,马放南山”,该写东西还写,该做的事 还做。这些年,偶尔还参加一些学术活动,或开会, 或讲学。2018  4 月到四川乐山参加郭沫若国际 学术研讨会。5 月又应邀到江苏师范大学、临沂大学、 山东师范大学作了三次讲座,讲题是《〈狂人日记〉 再解读》,因为2018 年正好是鲁迅小说《狂人日 记》发表 100 周年,也是我第一篇鲁迅研究论文 发表 55 周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头脑还比较清楚, 我能出来就尽量出来。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接 触一些新老朋友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学到一些新 知识新观念,对身心健康都有好处。

 

                                                                   

黄:接下来专门谈谈您的鲁迅研究吧。您刚 才说到 1962 年编教材之后回到北师大教学,您的 重心就已经落在鲁迅研究上了?

张:是的,1963 年,27 岁的我写出第一篇研 究鲁迅的论文《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文章完成后即请唐弢先生审阅,得到他的热情肯定并 经他推荐发表在《文学评论》1963 年第 3 期。这 篇文章产生了一定反响,也引起过一些讨论。

 

黄:您那篇论文主要表达了什么观点呢?

张:我在文章里逐一辨析了以往研究中对狂 人形象的种种解释,力排众议,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的基本论点是:狂人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 所言所行确是一个真实的狂人,但因为作者塑造 该艺术形象时采用了独特的手法,以含蓄、语义 双关的方式,为读者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因此, 读者在阅读中加以联想和发挥,就接通了作者想 传递给读者的思想——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那时西方接受美学理论还没有传到中国,而我因 为年轻,理论水平、概括能力也不高,未能把问 题上升到理论高度来阐释。但我的论述因为实际 上与接受美学理论的思路和方法相通,因此当时 鲁研界感到比较新鲜,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狂 人的真实性与象征性的关系问题。我的文章发表 之后很多年,还时有人提及,这让我感到欣慰。

黄:您鲁迅研究的第一篇论文就发表在《文 学评论》上,这个起点是很高的。但“文革”十年,蹉跎了不少岁月,您是什么时候又开始继续研究 呢?

张:“文革”后期,我就偷偷地进行鲁迅研 究和写作。“四人帮”刚倒台,我在《中山大学学报》1977 年第 4 期同期发表了两篇论鲁迅旧诗的文 章:《对鲁迅〈秋夜有感〉诗的理解》和《论鲁 迅两首和屈原有关的诗》。当时“文革”风气犹在, 以个人署名发表文章极难。感谢《中山大学学报》 主编楼栖先生对我的信任和赏识,收到我的来稿 后立即决定采用,在同一期学报发出(第二篇作 者署名改用笔名“漳,河”)。这两篇论文发表, 也颇引起学界注意,很快有人对我的观点表示认同、 补充和商榷,在几个刊物上展开了不大不小的讨论。 文章还得到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李何林先生的首肯, 说很高兴看到我在文章中表现出古典诗词的学养 和基础。现在看来,我的文章以及由此引发讨论 的学术含量不见得有多大,意义在它是我个人学 术活动的复苏,而且反映出整个学术界政治空气 的解压。

黄:新时期开始——特别是 1981 年以纪念 鲁迅 100 周年诞辰为契机——学术界恢复了活 力,鲁迅研究也空前活跃,“鲁学”成为“显学”, 您也开始大量发表研究成果。我注意到,很多文 章都被收录了 2014 年出版的《踏着鲁迅的脚印—— 鲁迅研究论集》。

张:那本论文集收录了我关于鲁迅研究的文 章,长长短短一共 39 篇,加上我出版的几本有关 鲁迅研究的专著,算是我这些年鲁迅研究的成果吧。 这些成果中,我自己比较看重的是讨论鲁迅反对 封建思想的那几篇论文,即《鲁迅——伟大的反 对封建主义的战士》(1985)和《鲁迅对中国封 建社会的认识》(2002)等。我强调的是鲁迅对封建主义认识的深刻性、斗争的坚韧性以及战斗 的前瞻性。在我看来,与封建主义的斗争,是鲁迅一生 中最重要的斗争;对封建主义本质的揭露和批判, 也是他最重要的功绩。我的观点是:由于中国的 封建社会历史特别长,为世界所罕有,封建制度 和它的思想体系发展得最完备最顽固,加之帝国 主义的侵略使民族矛盾有时上升到主要地位,掩 盖或冲淡了人民大众与封建主义的矛盾,致使封 建主义得以保存实力、延长统治,这些因素使得 中国人民的反封建斗争变得非常复杂和艰巨。特 别是,长期的封建制度对于人的精神束缚和思想 统治的力量是极为强大的,因此在中国数千年的 封建社会的历史上,尽管有多次改朝换代,尽管 有局部的调整或改变,但总体上,封建主义的思 想体系始终没有很大变化,封建的意识形态总是 处于统治地位。鲁迅的思想就是建立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的。 因此他的反封建,针对的是整个封建制度及其思想体系。他批判复古主义和所谓“国学”、批判 迷信偶像和“二重思想”、批判孔孟之道和“寡 妇主义”……凡属封建主义思想体系,他都决不 放过。他深刻地认识到封建主义流毒对民族发展 的阻碍作用。对此,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认识,深 长思之。

黄:您说得真好!这不仅关乎对鲁迅思想的 理解,也关乎鲁迅研究的现实意义。鲁迅研究从 新时期算起,至今也有四十年了,您对这几十年鲁迅研究的成绩和问题有什么看法?或者说在您 看来,有哪些问题还值得深化认识和进一步讨论?

张:新时期以来,对鲁迅的评价也有一些调整, 或者说“再认识”。一些学者在反思历史时提出 所谓“重新回到鲁迅那里去”,反对“神化”和 “圣化”鲁迅,要把鲁迅“回复到人”。这个观 点的出发点是对的,但具体思路和提法还值得商讨。 我曾为此写了许多文章,比如《鲁迅的命运》《时 风时雨说鲁迅》《谈新世纪的鲁迅研究》《鲁迅 研究的历史传统》等。我的基本观点是:过去对 鲁迅太“政治化”是不对的,不应该简单地把鲁 迅当作为政治服务的工具。但也不应简单地把鲁 迅看成一般的人。因为人有千差万别,有的顶天 立地是真正的人,有的浑浑噩噩糊涂终生,有的 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也有的是身披羊皮的盗贼…… 而鲁迅是顶天立地浩气长存的“伟人”,是“民 族的脊梁”。如毛泽东评价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 思想家、革命家”,说他的“骨头是最硬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我认为这些评价是中肯的。

黄:如何理解鲁迅作为“革命家”的特质?

张:“革命家”并不一定都要拿着枪杆上战 场。有各种各样的“革命家”:思想革命家、宗 教革命家、文化革命家……只要他一生以“革命” 为职志,坚持斗争,矢志不渝,就应该视为“革 命家”。鲁迅曾称一代大儒章太炎先生为“有学 问的革命家”。至于鲁迅,连与他志趣迥异、观 念有别的林语堂在他逝世时都说过:“鲁迅与其 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 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 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 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 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 是足以语鲁迅。”我曾经写过文章,说有些朋友否认鲁迅是革 命家,是把革命家跟政治家混淆了。他们不知道 革命家和政治家有两点根本区别:一是革命家讲 原则、讲信守,为了原则奋不顾身,决不妥协; 政治家则讲实利、讲权变;二是政治家凭集群、 搞党派、党同伐异;革命家则讲独守,一个人也 要往前冲。鲁迅就是这样,正因此,我们可以说鲁迅不是政治家,但确是革命家。

黄:您不仅将鲁迅当作研究的对象,而且作 为一种精神上的引领者,以他为精神偶像,是不 是这样?

张:是这样的。我一向认为,研究鲁迅不仅 不同于研究自然科学,甚至也不同于一般的社会 科学研究。在那些研究中,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保 持一定距离,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研究者本身 是不必要也不应该投入自己的热情和主观精神的; 而在研究鲁迅时,则应该有主观精神的融入,用 胡风的话说,简直是应该表现出不能抑止的热情,用全身心投入并拥抱他,并且应该表现出研究和 学习相结合,即人们常说的“知行合一”。对鲁 迅要有一种以之为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的心情和态度,而不是论说鲁迅是一套,自己做的又是一套。

 

                                                                 

黄:张先生,您是一位兴趣广泛的学者,不 仅做研究,还写散文,出版过散文集,更是圈内 著名的书法家。这在学界里并不多见。您是怎样 把研究和创作统一起来,兼而做之、兼而得之的 呢?

张:我写散文和早年的文学梦有关,那时 想的是当作家,搞创作,不是做研究和评论。没 想到进中文系后,现实和想象不是一回事。那个 时候的北师大特别强调师范性,要求学生树立牢 固的做教师的专业思想。中文系领导再三申明中 文系不培养作家,也不提倡从事文学研究,就是 一心一意读书,将来做一名人民教师。那时完全 不像现在的文学院大张旗鼓地成立“写作中心”, 邀请作家诗人驻校,鼓励学生向作家们学习。当然,即便这样,一些学生还是不甘心,还 是有人积极地组织社团、创办刊物,其中最有影 响的是由高年级学生创办的文学刊物《蓓蕾》。 刊名是请郭沫若题字,系主任黄药眠先生撰写发 刊词。我在《蓓蕾》上除了前面说到发表了一篇 谈《儒林外史》的文章,还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 算是过了一把创作的“瘾”。这个刊物只出了三期, 因为很快发生了“反右”运动而夭折了。改革开放后,我体内的文学细胞开始萌动 和苏醒,就像戒不掉的烟酒瘾,总是挠得人心痒,终于按捺不住,动笔写起了散文随笔。那完全是 发之于情,情动于衷,衷求乎表。开始给一些报 刊副刊投稿,居然命中率很高,几无退稿。于是 越写越有兴趣,越写越有信心,此后虽说不上“一 发而不可收”,然断断续续没有停歇。虽然我专 门的工作是文学教学和研究,业余写点随笔散文, 也算是老百姓说的“搂草打兔子”,是不误工夫 的额外收入,写起来也很有乐趣。

黄:您到上世纪 90 年代才开始写散文,颇有 点“衰年变法”的味道,成绩还是很可观吧。

张:谈不上“衰年变法”,更说不上什么成绩, 和那些专门从事散文创作的作家更没法比。只是 在有所见闻有所感触的时候,喜欢用写作的方式 来表达;加上深爱鲁迅,对杂文也有特别的感情, 现实中有感而发,也常常写些杂文随笔类的东西。 至今为止,出版过三部散文集,分别是 1996 年的《国 门内外》、2000 年的《深山鹧鸪声》和 2015 年的 《灰羽随风》。《国门内外》收录的是 1990年到 1996 年的 一些散文随笔。是写一些国外见闻,加上一些写 国内题材的,所以取集名“国门内外”。第二个 集子是世纪之交编成出版的。书名取自南宋辛弃 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这是辛弃疾在 江西生活时写的一首词。江西是我的故乡,郁孤 台就在江西境内。词中最后一句“山深闻鹧鸪” 说的鹧鸪,是一种生活在南方农村山林里的鸟, 羽毛模样都不怎么好看,鸣叫声也不像画眉、百灵的声音那样动听。自然,它更不会像鹦鹉那样 听话学舌,讨人欢喜。小时候我在家乡常能见到 这种鸟,听到它的鸣叫声。我把书名题为《深山 鹧鸪声》,既寄托了对故乡的感情,也表达了一 种对自己文字的认识:我的这些散文也就像鹧鸪 的叫声一样,既不高雅也不美妙,但毕竟是我自 己的一点声音。编《灰羽随风》的时候,我 80 岁,已经是耄 耋之年。文学梦是早就不做了,对文学的认识也 愈趋理性和清醒,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不怎么 浪漫,也不怎么好玩。不过,有时翻检过去写下 的作品,曾经的情景又会呈现眼前,这时,就像 农夫在地里摩挲刚刨出的土豆,劳作的辛苦和收 获的喜悦会涌上心头,或者像是梦醒时分独坐床前,从一些梦的碎片回味曾经的岁月,寻找生命的痕迹。 “灰羽随风”的意思是,这些文字都像羽毛一样, 从我的身上长出,沾着我的血肉,但也都细小轻飘,所谓“轻如鸿毛”或“一地鸡毛”,微不足 道。就像深山鹧鸪的土灰色的羽毛,谈不上漂亮, 但我仍然“爱惜自己的羽毛”,把它们保留下来、 展示出来。至于“随风”,绝不是“跟风”或“观 风(色)”的意思,而是说就让它们随风飘散吧, 就像历史和人生一样,都要随着时间飘逝的。

黄:您说的太好了!读您的散文与读学术论 文的感觉很不同,读散文更能认识您的为人,走 入您的内心,感受到一个对人生和社会爱得很热 烈也看得很清醒的知识分子的形象。让我们再谈谈您的书法吧,您对书法的兴趣 和修为是受到启功先生的影响吗?

张:我喜欢写字,也确实有些人喜欢我的字, 去年还有朋友热心为我出版了一本书法作品专辑。但我不是书法家,也没有想成为书法家。所以我 没有参加任何书法家协会。我只能算是一名业余 书法爱好者。说到底,我并不以追求书艺的精进 为目标,而是以书法为形式抒写自己的思想和性情。 这只要看过我书写的内容,还有为什么我较多书 写鲁迅的诗文,就可以看出来。对我来说,书法 和散文一样都是表现我思想感情的一种载体、一 种形式。说起书法,我确实受启功先生的影响很深, 不完全是书艺技法,主要是理念上、风格上。我和启功先生结识、交往整整 50 年——从 1954 年考上北师大做他的学生,后毕业留校和他 在一个系共事,再后虽调往社科院但仍住在师大, 和启功先生比邻而居,一直到他去世,的确可谓 近距离接触,从他受教,得益良多。我喜欢写字, 学他写字的风格,在书法方面受到他的启智和熏染, 自在情理和事理之中。启功先生在外人看来是大书法家,也确实是 名不虚传的大书法家。他的字广为人们喜爱,真 正是名满天下,而且也当过全国书法家协会主席, 但他自己对“书法家”的名衔很不以为然。他不 喜欢人家称他是“书法家”,总说自己是教师, 喜欢人家称他“学者”“教授”。他认为知识分 子(读书人)写好字是本分。他不把写字或曰“书法”当成专业,当年让他申报书法博士点,他硬 是“岿然不动”,不肯申报。他更不把书法看作 一种职业,常告诫学生,字写好了,没有什么特 别的了不起;相反,一个人只会写字,字写得再好, 也不足称。甚至他被选做全国书协主席,都没有 亲自到场,事后说那是“缺席宣判”。启功先生对书法的看法和态度对我影响很 大。我作为他的学生,也从没有自认是“书法家”。 我本来就有自己热爱的专业,想侍弄好自己的一 亩三分地都不容易,哪还有心思再去别人地里“刨 食”“捡漏儿”呢?因此之故,我从不主动、专门、 直接、正面向他讨教学习书法的问题,更不在外 面打他的旗号,张扬自己会写几笔字,说自己是“启 功先生的学生”,“师从启功先生”。

黄:您觉得在学术研究、散文写作和书法之间, 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些“业余爱好”对您的 专业是一种妨碍呢,还是一种助益?

张:我十分热爱自己的专业,一直坚守已有 的阵地,但确实有不少业余爱好:喜欢唱歌,爱 打乒乓,有时和朋友下下围棋,打打牌,当然最 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着迷于书法。和别的一些项目不同,练习书法不论时间, 不要场地,可随时随地在家里“临池挥毫”;心情好时可以写,心情不好时也可以写;又因为书 写过程中要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既能排除外界 干扰,又能享受审美,从而提升境界,修身养 性。在我几十年的人生途中,风风雨雨,忧患不少, 烦恼很多,经常是想集中时间和精力专心致志于正业而不可得。每当这时,我便利用一些零碎时 间写字,在墨海中神驰,借以调节生活,控制情绪, 转移注意力。回首过去,还真亏有书法在我人生 途中与我相伴。可以说,真的是书法做到了增我 知识、舒我困境、慰我寂寞、解我痛苦、抚我创伤。 现在,我虽年已耄耋,别的爱好可以舍弃——事 实上有些爱好也真的陆续从我的生活中退出—— 只有书法仍和我紧相为伴,晨昏易替,长夜孤灯, 它一如既往地怡我性情、给我快乐。

黄:谢谢您给我们说了这些。从您的学术 人生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

你们一方面经历过困境和逆境,是当代中国很多大的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另一方面,你 们又是民国知识分子与新时期后成长起来的一代 知识分子,是承传的一代。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 命运、经历和特点,您是否愿意为您这一代知识 分子做一个归纳性的总结?

张:鲁迅使用过一个词“中间物”,指出“一 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 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按这 个说法,我不过是比我老一代和比我年轻一代之间 的“中间物”。回顾如我这样中间一代人,经历了 太多的风风雨雨。我们这代人中,有许多人比我有 才华,有能力,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很好发展,不少人还遭遇种种不公和不幸。比起他们我算是幸运的, 虽然踉踉跄跄一路走来,毕竟没有摔大跤,还能按 自己的意愿坚持走下来。因此,我一生兢兢业业, 对生活十分感恩。你们年轻一代各方面条件都和我 们那一代不同,相信你们目光会更锐利,责任心会 更强,定能实现更远大的目标。

黄:您说得太好了,我们一定会加倍努力。 谢谢您!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 2017 年度拔尖创新人才项目资助成果)